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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福丨从凉州到甘州

作者:qianmo01  发表时间:2023-06-08

中篇小说

从凉州到甘州

 

陈玉福

 

1

明万历25年秋末……

骄阳似火,烈焰灼烧着大地,炙烤得空气几乎都要燃烧起来……

这一天的凉州城里没有风,街巷里蔫答答的树木在一浪一浪的灼热里有气无力地静默着,就连栖息在枝叶间的蛩鸣也突然哑了腔调。

流浪狗夹着尾巴、喷着满嘴腥臭的热气,以一种行将就木的步态踉踉跄跄行走在墙根下那一线短而又短的阴影里。

一切都在惫懒中透出浓浓的死气沉沉……

突然,一声锣响从街那头突兀而尖锐的响起:“罪囚处斩,闲人让道!”“罪囚处斩,闲人让道!”……

每三次悠长的吆喝声罢,是接连三下锣响……

如此重复里,伴随车轮碾过地面的“辘辘”之音,和骡马蹄铁践踏青砖道的脆响,两辆囚车摇摇晃晃,渐行渐近。这道诡异的声浪穿透闷热而来,瞬间惊醒了一座城池。

民居的开门声融入进来,还有人们奔跑的脚步声,嗡嗡嘤嘤的说话声和其他嘈杂的声音……

树叶间休憩的蝉虫惊醒了,亮开歌喉高声鸣叫起来,流浪狗也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抑或是感觉到死囚会给它们带来一顿饱餐,便在一阵疯狂的吠叫后露出了獠牙冲向街头……

热浪滚滚中,两辆囚车出现在街那头,在两队甲胄不怎么光鲜的军士护卫下摇摇晃晃地行来,远远看去倒像是海市蜃楼般朦胧、混沌。人们快速集结于街巷两边,对夹道行过的囚车队伍指指点点,低沉而杂乱的窃窃私语一如蜂群嗡鸣,听不真切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囚车中各自锁着一名男子,二人昂首挺胸,傲然立在车上目不斜视,虽镣铐加身,但破旧的衣装还算整洁,只是头发都有些不可一世的散乱,脸上有着明显的斑斑污迹。

锣声继续连敲三下,开道的军士扯起嗓子继续高喊“罪囚处斩,闲人避让!”

显然,这是去菜市口处斩罪囚的情景。

开道军士后面紧随着三五个骑马的官员,打头的面白无须满脸倨傲,细看之下却是个身着内官服饰的太监,微胖的脸孔上有着一副难以掩藏的优越感,仿佛高人一等地微仰着下巴。太监身侧左右两边各有穿着一文一武服饰的官将随行,看品级并不多高,但头颅都昂的很高。

快要行到街口时,文官打扮的官员稍稍纵马赶上几步,马头略落后太监坐骑,笑着抱拳道:“启禀侯公公,转过这条街就是菜市口了,您看……”侯太监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囚车,悲悯地叹了口气,颇有些于心不忍地张口道:“唉!咱家最是看不得这般生离死别的场面了,可又身在其位不得不为。倒是可惜了这两兄弟……罢了,那便直接去法场吧!”“下官遵命!”文官又抱了抱拳答道,然后转头对旁边的武将板了脸道:“王指挥,押送死囚去法场!”

武将面无表情,撩起眼皮扫了侯太监的后背一眼,答道:“末将遵令。”侯太监咧了咧嘴,似乎颇为满意的样子,提了马速径直往前面行去。文官并不满意这个叫做王指挥的态度,恼恨地瞪了一眼,也打马紧紧随在侯太监的马屁股后面先行赶去法场了。

“呸!”王指挥目送二骑拐过街角,恨恨地啐了一口。身后的几名武将也是满脸的愤愤不平。王指挥勒马站定,抬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行,一翻身下马往囚车走去。几名武将自然也是如法而行,纷纷下马步行到了囚车前面。

“杨指挥。”王指挥对囚车里的人抱拳一礼,抬头仰视着道:“兄弟无能救不了你,你可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或是还有未尽的心愿,我必想方设法替你完成。”囚车里的人俯视王指挥一眼,戴在枷镣里的双手互相交握还了一礼,眼含感激道:“多谢王指挥了。有你们这般袍泽最后送行,我杨嘉谟虽死无憾。”

车底下几名武将满脸不舍,又是满面的不忿。一名低阶的武将愤慨道:“杨指挥,你明明有功却要含冤受死如何敢说无憾?我等皆不服。”杨嘉谟终于维持不住面容上的淡定,长叹一声仰头向天,悲愤而吟:“春红始谢又秋红,息国亡来入楚宫。应是蜀冤啼不尽,更凭颜色诉西风。”

吟罢,杨嘉谟低头看向众人,慨然道:“诸位兄弟不必如此,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冤屈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身为杨家将之后,我自信没有给杨家丢人!也没有给先祖金刀令公抹黑,我死而无憾!弟兄们,杨某今日先走一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车下众将俱都红了眼眶。

王指挥咬牙退开,红着眼睛喝令:“恭送杨兄弟上路!”众将不甘但又无奈,默默退到两边向杨嘉谟抱拳。囚车重新开动,杨嘉谟微笑着左右还礼:“诸位,永别了!”另一辆囚车上的男子也抱拳还礼,眉眼之间与杨嘉谟有几分相像。

人群中有抽泣声传来,低沉、悲凉……

2

战马嘶鸣,杀声震天……

在庄浪卫(今甘肃省永登县)北城墙外的空地上,身穿大明制式军服的兵将,与头戴雉鸡羽、胸垂狐貂尾的外族军士酣战正浓。阵地上,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双方军士尸体……

阵前杨嘉谟亮银甲胄在身,一手紧紧握着丈八长枪,背后的大红披风在北风中猎猎飞扬,兽面吞头的战盔下双眼精光熠熠,英俊面庞上写满了凝重。侧旁,黑色披风的武将正是杨嘉谟的伯兄,庄浪卫镇抚杨嘉臣。杨嘉臣指着前方厮杀的战场,忧急道:“明宇,瓦剌兵这次来者不善,你看他们的骑兵,再看看咱们的军士,恐怕……”

杨嘉谟沉着脸问道:“援兵什么时候能到?”“驿报说最快也要到明日了。”杨嘉臣有些颓丧地回答。杨嘉谟顿时不悦,愤怒道:“明日来是等着给将士们收尸不成?这是谁的命令?”杨嘉臣无奈道:“还能是谁?侯太监提督军务,这几天又从甘州府城来到了凉州卫,没有他的命令谁敢调兵遣将?”

杨嘉谟咬牙恨声道:“阉狗误国,阉狗误国呐!今夜援兵不到,庄浪卫必失,秦指挥使死得便没有任何价值了。”“唉!”杨嘉臣叹口气,愁眉紧锁道:“秦指挥使死得何止是没有价值,简直太冤了。要是你能早来半日,他都不必与鞑子鱼死网破,玉碎阵前了。”

杨嘉谟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瓦剌对庄浪卫实施突袭这件事早有苗头,半月前我便向陈总兵上过谏疏,竟是石沉大海无人理会,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危局了。”正说着,一支冷箭猝然飞来,杨嘉臣挥刀护住杨嘉谟,无奈道:“明宇你又不是不知道,陈总兵便是理会了又能怎么样,没有侯太监点头,还不是一样的结局。”

杨嘉谟握着长枪狠狠在地上一戳,“铿锵”声中脚下的一块石头迸成了三瓣。

“可恨!”杨嘉谟气不打一处来。

杨嘉臣扫了眼迸裂的青石,忧心忡忡地提醒:“你没有侯太监的手令便赶来驰援,纵然庄浪卫保住也是罪责,更别说现在援兵迟迟不到了。庄浪卫一旦失守,那阉宦肯定要拿你是问了。明宇,你还是想个法子吧!

杨嘉谟满不在乎,不屑道:“什么法子?大哥是教我去侯太监处送重礼,还是奴颜卑膝和那阉狗同流合污?”“大丈夫能屈能伸!”杨嘉臣苦劝:“侯太监贪财,人人皆知,况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当秦指挥使是怎么死的?就是不愿意折腰相交,数次得罪了那厮,这才被故意刁难不肯发兵来救啊!

杨嘉谟一听更加怒不可遏,回头瞪着杨嘉臣道:“大哥不必再劝,身死事小失节事大。今夜,我宁愿战死也绝不可能去对那阉狗阿谀奉承,送礼巴结。”“明宇,你是要步秦指挥使的后尘吗?”杨嘉臣不由提高了声音,着急中带着丝丝气恼,质问道。

杨嘉谟冷笑一声,“唰”地执起长枪转身便往战场奔去,遥遥向杨嘉臣抛来一句:“我若战死在庄浪卫,请大哥替我收尸,跟秦指挥使葬在一起,死后与他那样的英雄为伍,我不孤单!”“明宇……”杨嘉臣大吼着追出去,只见杨嘉谟跨上坐骑已经直奔沙场了。杨嘉臣摇摇头,惶急追了上去,嘴里兀自痛心疾首“过刚易折、独木难支,兄弟啊,你这又是何苦啊!”

暮色四合,暗夜如期而至。

杨嘉臣在狼烟弥漫的战场中边厮杀边找寻着杨嘉谟的身影,终于在战况最为激烈的一处看到了那道倔强的背影,犹如天神一般,在敌阵中大杀四方。

杨嘉谟挥舞着他那杆亮银长枪在瓦剌兵中如入无人之境,只杀得敌兵魂飞魄散,横七竖八……整个战场上鬼哭狼嚎,血流成河……

双方激战了两三个时辰,原本戍守在此地的庄浪卫官兵所剩寥寥,饶是杨嘉谟再英勇无敌,筋疲力尽的他和将士们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瓦剌兵的人多势众。现在,除了杨嘉臣麾下不足五百人的一支守城将士外,庄浪卫其余数千人和杨嘉谟带来的援兵基本上壮烈捐躯……

杨嘉臣挑翻身前两名瓦剌兵,拍马冲到杨嘉谟的身旁,与他一起抵挡敌兵冲锋。“明宇,此战不宜力敌,我掩护你,快撤吧!”杨嘉臣吼道。

杨嘉谟手上长枪翻飞如怒龙出海,接连杀退敌兵的攻势,忙里偷闲对杨嘉臣道:“你怎么也来了?”杨嘉臣边战边笑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杨家可从来没有临阵脱逃、弃手足于不顾的子弟。”“大哥,你说得对!”杨嘉谟大笑着回应,抡起银枪一戳一挑,对面的瓦剌骑兵便被刺于马下。

以兄弟二人为中心的狭小地区,已经很快堆起了一圈尸体。狭路相逢不一定是勇者胜,敌人虽势众,但杨嘉谟手下还有不少军士仍然在奋力拼杀。既然已经做好了宁死也要打退敌人的准备,杨家军拼杀起来自然不遗余力。杨嘉谟兄弟俩人带着越来越少的军士面对强敌,终是不肯后退半步,用血肉之躯死死抵挡着瓦剌骑兵一轮又一轮的冲锋。

不胜即死,杨家军麾下的每一个兵将都有共同的认知,这就是杨家将的兵,杨家将率领的将士们没有怕死之辈。酣战良久,依然难逃寡不敌众的残酷现实,杨家军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去,最后只剩下杨嘉谟、杨嘉臣和贴身的数十兵卒了。

瓦剌兵高声吆喝欢呼,宣示着他们即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身处包围圈中,杨嘉谟扫视着重重包围,决绝高呼:“将士们,我们是大明军人,保家卫国是我们杨家将的光荣。为国捐躯,我们义不容辞,我们活着就必须寸土不让,除非敌人的马蹄从我们的身上踏过去!”说罢,银枪高高扬起,拍马往前吼道:“弟兄们,随我冲啊!”

战事进行到这种态势,本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何况有杨嘉谟这样的指挥官身先士卒,为数不多的数十兵将齐齐发一声喊,跟随杨嘉谟冲进了敌阵中,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的,一簇簇挟着火光的飞箭从天而降,犹如流星般落进瓦剌兵战阵之中。随之,包围圈外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大地为之而震颤,就连战马都惊得四蹄不安,引颈嘶鸣。

“是红衣大炮?!”“援军到了,是红衣大炮!”杨嘉臣兴奋得大叫起来。他看了一眼杨嘉谟还在全力拼杀,一边控马一边冲向弟弟,向他传递这个好消息。

与此同时,瓦剌阵营中一片骚乱,之前的一轮火箭突袭,其杀伤力已经足够威猛,再加上红衣大炮的威力,给瓦剌兵带来的冲击就要用神魂俱裂来形容了。

相比于瓦剌兵的大乱阵脚,杨嘉谟兄弟带着的这几十个军士顿时精神大振,个个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喜悦和激动。瞬间,战况急转直下,瓦剌人兵败如山倒,远处的瓦剌兵四散逃命,近处的瓦剌兵除了跪地投降,没有他路。

说不高兴是假的。杨嘉谟略感诧异地问杨嘉臣:“不是说援兵最早也要明早才能到吗?”杨嘉臣咧嘴笑道:“兴许是陈总兵顶住了侯大鹏的压力,直接派兵来了呢!他那个人心里还是有我们这些人的”杨嘉谟望着远处逃命的瓦剌兵笑道:“那我们这是绝地逢生啊!”杨嘉臣接上说:“兄弟,咱们继续追击,杀了这帮瓦剌蛮夷为死去的将士们雪恨!”杨嘉臣说着一扬长枪,双腿一夹马腹俯身上前,对着正面乱哄哄的瓦剌兵,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将士们见杨嘉臣如此,也奋不顾身紧紧相随,悍不畏死地冲进了敌兵阵地之中……

战了大半夜,杨嘉谟早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望着大哥的背影本来想说“已经投降了的瓦剌兵,你手下留情”的话,可他突然的没有了一点点力气。他望着哗啦啦败走的瓦剌兵,身不由己的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杨嘉谟靠在敌人的尸体上,喘着粗气看向对面那渐渐走近的,挥动着大明旌旗的将士们。领头的将军骑着骏马先行来到了杨嘉谟和他身边的几名兵卒面前,默默的看着坐在地上的杨嘉谟没有说话。身后的兵将也围拢上来了,火把聚拢,如同白昼,双方的眉眼逐渐清晰。

待看清来人面孔时,杨嘉谟不禁心上一凛,急忙挣扎着僵硬的身躯翻身起来,单膝跪在尘埃里抱拳道:“参见总兵大人。”来的正是甘肃镇总兵陈克戎。

此刻,陈总兵神情复杂,用一种无奈里夹杂着心疼的表情俯视着地上的杨嘉谟,半晌才缓缓道:“免礼,请起!”杨嘉谟起身时晃了一下,因为体力的严重透支,一身甲胄颇有不堪重负的吃力。

陈总兵有些不忍,但不无严厉道:“大胆杨嘉谟,你可知罪?”杨嘉谟略有愣怔,随即很快镇定回道:“启禀大人,末将没有军令擅自调动卫所军士驰援庄浪卫确实有罪,但是……”不待杨嘉谟说完,陈总兵沉声打断:“既然知罪那便卸甲服绑,跟我回甘州府城再详加论罪。

杨嘉谟还要再辩,陈总兵不容分说一挥手令麾下军士上前捆住了他。“大人请明察!”杨嘉臣见状连忙跪地求情,膝行两步禀道:“大人!明宇他……哦不,杨指挥使是得到庄浪卫军情紧急的军报后,来不及等待总兵府军令不得已之下才擅自用兵的,恳请大人看在我卫所秦指挥使已经为国捐躯,和几千将士血染边墙的份上,对杨指挥使从轻发落啊!”

陈总兵扫了一眼已经被将士们架起来的杨嘉谟,微微叹口气道:“杨嘉臣,你且起来吧!此间战事我已经尽数知悉,本将自会安排人为光荣战死的将士们收尸安葬,并为他们上疏请封。只是……”顿了顿,陈总兵换了脸色严厉道:“擅离职守无令出兵,这是军中大忌,杨嘉谟身为凉州卫指挥使无视军纪知法犯法,虽事出有因其情可悯但军法难容,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杨嘉臣不肯起身,苦苦哀求:“大人,求您看在咱们两家上一辈……”话未说完,陈总兵厉声喝道:“住口!再要多说你与他同罪!”杨嘉臣又往前跪行了两步准备继续据理力争,却听杨嘉谟在一旁朗声道:“大哥,这本就是你我早就料到的结果,多说无益!”“可是……”杨嘉臣表示不服。

杨嘉谟对着自己的兄长摇了摇头,虽然在制止杨嘉臣不可争辩,但面上到底不忿。陈总兵似乎没了耐心,挥手下令:“来人,擒拿罪将杨嘉谟回甘州府城总兵府!”将士们应一声“是”,左右各一人架了杨嘉谟就走。

杨嘉臣和十余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浑身血迹斑斑的军士拦在前面挡住去路,一副要跟杨嘉谟生死相随的架势。陈总兵一见不由大怒,高声怒骂:“你等这是做什么?刚从瓦剌人手中活得一条性命,竟要意气用事自求死路不成?”将士们不答话,都默默仰视着马背上的陈总兵,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的顶头上司施压。

陈总兵气急反笑,马鞭一挥指着地上跪着的一干人等张嘴欲骂,但嘴唇颤了几颤最终没能骂出一个字来。

“呵呵,好一个兵将一心,感人肺腑呐!”正在这时,一个轻飘飘的笑声从陈总兵身后传来。众人看去,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内官衣饰的胖太监徐徐走近,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甘肃镇镇守太监侯大鹏,惯常一副笑脸迎人的慈和模样。

侯太监上前,陈总兵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拱手招呼道:“侯公公怎么来了?”侯太监笑着睨了一眼面前的阵仗,对陈总兵也拱手还礼,满面堆笑道:“陈将军,咱家在凉州卫听说你千里迢迢的从甘州府城赶来庄浪卫了,很是感动,故而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了。”陈总兵拱手:“如此说来,侯公公辛苦了!”侯太监闻听此言,突然的变了脸色:“陈将军,咱家要不是亲眼看到还不信那些传闻呢!”

侯太监说着目光再次转向杨嘉谟等人,似笑非笑道:“都说陈将军爱兵如子,今日一见何止于此?应该说将军是个极其护犊子的将军呢!”陈总兵面露不快,盯着侯太监的侧脸问道:“侯公公这是什么意思?”侯太监皮笑肉不笑道:“若咱家稍微来的晚那么一点点,将军是不是还想带着这些个残兵败将回到甘州府城,然后不痛不痒的象征性地责罚一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呢?”

陈总兵听得眼神一闪,端着从来都严肃的一张脸回道:“那公公是想如何处置?”侯太监肥短的胖手指向杨嘉谟,“哼”地冷笑一声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位杨指挥使是陈将军你最为看重的一名年轻将领吧?咱家还知道,要不是这个杨嘉谟不识好歹,不愿意离开下面的卫所,现在恐怕已经是陈将军总兵府的从二品大员了吧?

陈总兵冷着脸没有应声,显然是默认了侯太监所说。他不否认也是在表明一个态度,杨嘉谟就是自己护着的人,间接告诉侯太监想要动他的人须得掂量掂量。侯太监见陈总兵这幅脸色自然明白其意,好整以暇地抚着骏马鬃毛笑道:“我还记得杨指挥使祖上与陈将军家是世交,于情于理将军是不该袖手旁观。但是……”

侯太监话锋一转,三角眼毒辣辣地瞥了眼杨嘉谟,拱手在左肩上方拜了拜,对陈总兵颇为严厉道:“咱家奉旨提督甘肃镇军务,觍颜做了这镇守太监一职,殚精竭力不敢存私便是万死也不足以报圣上大恩。因此上每日里事无巨细都要写进奏疏上报京师,此次杨嘉谟目无军纪,无令用兵,已是犯了大明律典,罪当如何该由兵部会同刑部主断,最不济也该上报行都司衙门论处。陈将军以为咱家说的可对?

陈总兵和在场众兵将都听得一愣,他们当然熟知大明军律,明白杨嘉谟犯的是大罪。可是,此次若没有杨嘉谟赶来拼死救援,庄浪卫如今已然被瓦剌突破,蛮夷的铁蹄势必就会荡进大明疆土,要是鞑子就此占据庄浪险要继续用兵,那河西就将与中原京师彻底截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如此简单的道理谁能不懂?所以陈总兵在听闻了杨嘉谟私自出兵的消息后才日夜兼程赶来,一是为了真正驰援庄浪卫,二也是为着救杨嘉谟一命。且不论两家是否故交,杨嘉谟能征善战,的确是陈总兵赏识并看重的得力干将,他不可能见死不救。

没想到陈总兵捷足先登的计划被随后赶来的侯太监给搅扰了,此刻面对这个巧舌如簧的宦官,陈总兵亦是顿感无力,谁让大明的律法就是这样呢?不仅如此,而且还在各地总兵府之上设了镇守太监这一讨人嫌的职务呢!本来好好的计划,自己揽了责任救了杨嘉谟,把他调到总兵府以作保全。现在被侯太监一顶大帽子压下来,看来救杨嘉谟已然无望了。陈总兵只得暂时偃旗息鼓,沮丧地垮下双肩无言以对

侯太监看陈总兵放弃争辩,心下得意面上依旧一副义正词严的嘴脸,挥手对自己带来的军士吩咐道:“来呀!押罪将杨嘉谟到凉州卫咱家的临时衙门论罪,不得有误!”两名军士上前在陈总兵麾下军士的手上接管了杨嘉谟,只等侯太监一声令下就要押解上路。

亲眼目睹了整件事的杨嘉臣哑口无言,见他们仰慕的陈总兵在侯太监面前都吃了瘪,知道求情也是无用,只能憋火地听凭处置了。

侯太监拍拍手,又恢复了他伪善的笑面佛表情,笑眯眯地对陈总兵道:“庄浪卫得以守住还多亏陈将军救援及时呢!只怕瓦剌亡我之心不死,须得将军亲自带兵在此镇守才好,随后不妨物色了善战忠勇之将来接替卫指挥,后续事宜还请将军一力督办吧!咱家先回去写奏疏了。”说罢拨转马头高声吩咐:“押上人犯,咱们撤!”

军士连推带搡押了杨嘉谟就走。众人见状不由得猜想,也就是侯太监来时没有带上囚车,否则此时的杨嘉谟就该被上了枷镣锁进囚笼了。

陈总兵黑着脸目送杨嘉谟经过自己的马前,欲言又止,不由的深深地叹了口气。只听侯太监又在前面好笑着揶揄道:“陈将军还真是体恤部属,上来就卸了杨指挥使的甲胄。嗯,用心良苦呀!”杨嘉谟在一旁听得分明,此时方才理解陈总兵适才上来就要绑他,且扒掉他盔甲的意图,这是总兵大人以进为退,既是体念自己力竭疲劳,又要救他的无奈之举啊!

到了陈总兵的马前,杨嘉谟用力挣开解押的军士,跪在地上感激道:“大人,末将若能不死还来您麾下为马前卒。末将走了,请大人保重!”陈总兵难过地闭了闭眼睛,咬着牙点了点头:“先走吧……”

只这三个字即道尽了将帅之间所有的情谊,也在间接的告诉杨嘉谟,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想办法继续救他的。眼看杨嘉谟要被押走,杨嘉臣突然扑了上来,拦在了杨嘉谟前面,痛心疾首道:“明宇,你不能跟他们走!”说完又一把拽住陈总兵的马缰,哀恳道:“大人,求您救救明宇吧!他此去凶多吉少啊!”

陈总兵为难地看着杨家俩兄弟,他何尝不知道侯太监吃人不吐骨头,只要落到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是,适才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侯太监得理不饶人根本就不留余地。再说了,固然要救杨嘉谟一命,也不是此刻啊!

杨嘉谟理解陈总兵的为难和考量,淡然一笑对杨嘉臣道:“大哥,你莫要再为难大人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认了,只要能守住边墙一切都值了。”杨嘉臣听闻,舍弃了向陈总兵求救,松开马缰走到杨嘉谟面前,坚定地道:“既然如此,生死我都陪你一起去,要不是我派人去向你求援,你也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若论罪责我们兄弟共同承担就是。”

“大哥,不可儿戏!”杨嘉谟赶忙出声阻拦。杨嘉臣却二话不说就开始卸甲脱盔,将一身染了血的甲胄撂在一旁,只着中衣上前对押解军士道:“你们要拿人就连我也一并带走吧!”

陈总兵待要阻止,却见侯太监身边侍奉的一个小宦官跑过来,斜着眼睛大声道:“公公说了,但有求情阻拦者一律同罪论处!(看了一眼杨嘉臣)把他也给我带走!”军士得了命令,又上来两人将杨嘉臣也扭住,把他们兄弟二人推搡到一处喝斥着带走。

陈总兵咬牙忍了很久,泪花在他的眼眶里转着圈儿……他望着杨嘉谟兄弟两的背影恨声长叹:“臣不像臣,国将不国啊!”

近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远处,侯太监一行人押着“罪犯”杨嘉谟越走越远了。陈总兵抹了一把泪水,继续望着杨嘉谟兄弟等人远去的方向,久久无语……

3

侯太监坐在监斩亭里远远盯着行刑台,两片薄薄的嘴唇慢条斯理的品着冒着热气的三炮台,一双三角眼大喇喇的显露着得意,仿佛这天下、这世界就是他的。行刑台上的杨嘉谟兄弟两个,背着斗大的血红的“斩”字跪在尘埃里,身后是抱着鬼头刀的刽子手……

侯太监望了一眼杨嘉谟兄弟两,残酷一笑,转头懒洋洋地问道:“时辰到了吗?”同为监斩官的红袍文官站起来一笑,回道:“大人,还有一刻。”侯太监颇不耐烦,将手里的三炮台重重的搁在案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咱家原来没发现,赵按察竟是恪守尽职之人呢!

红袍文官愣了愣,旋即惶惶然躬身回道:“侯公公此言折煞下官了,下官愚钝,还请公公赐教。”侯太监睨了一眼额头冒汗的赵按察,目光悠然地看向刑场中两名五花大绑的犯人,低哼一声道:“午时三刻跟午时二刻有何区别?”赵按察眼珠一转便明白了侯太监的意思,趋奉上前笑道:“公公坐镇监斩,自是没什么不同的。”说完,伸长手臂从桌上的签筒中捻起一支朱红如血的木签来,双手捧到侯太监面前笑道:“侯公公,请!”

侯太监鱼泡眼眯了眯,颇有点不屑一顾的轻蔑,用另一只手中精致的扇柄点了一下朱签,傲慢道:“咱家乃是信佛之人,这种事不沾手也罢,赵按察主理刑狱,就由你来宣好了。”赵按察嘴角抽了抽,低头掩去多余的表情,把腰弯得更低下去,带着一丝讨好道:“谨遵公公令旨。”

侯太监对这样的逢迎早就习以为常,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唰”的一声打开折扇自顾取凉,再不与赵按察多说。赵按察直起腰身,抬头看了看监斩亭外热辣辣的阳光,握着朱签无奈地向亭子外走出去。

离着监斩亭二十步之外的行刑台上,杨嘉谟和伯兄杨嘉臣静静跪在断头桩边,眼前二尺高的木橔子不知承载过多少颗头颅与身体分离时鲜血的浸淫,早已失却了原本的颜色,乌黑中泛出油润的暗红光泽来,看得人眩晕发昏。或许,这眩晕有一半是来自“秋老虎”的余威吧!毕竟武将出身的两名受刑者,他们的胆魄与普通人到底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烈日灼晒下,杨嘉谟的嘴唇干裂渗血,但目中精光熠熠并不见一丝浑浊,有的只是不甘和愤恨。“大哥。”杨嘉谟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杨嘉臣道:“你怕吗?”杨嘉臣比其弟大不了两岁,但天生一副老成相貌,方正的脸膛上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比例均匀,令他有一张中正端方的面容。“为兄不怕,但有恨!”杨嘉臣的目光聚焦在前方虚空处,同样干裂的嘴唇一说话便崩裂开来,一丝血迹流到青青的胡茬里更显殷红。

杨嘉谟眼神闪了闪,内中盛满了愧疚:“大哥,若不是被我连累,你此刻本该擢升千户了。”杨嘉臣嘲讽一笑,收回目光看向其弟:“明宇,兄弟血脉岂是功名可比拟的?咱们兄弟二人一起死,黄泉路上还是并肩人,为兄不后悔,你也无需自责。只……”顿了顿,杨嘉臣转头盯着监斩亭,恨恨地道:“可恨那阉宦无耻,非要构陷你我兄弟,死在这般小人手上,真是不甘心

顺着兄长的目光,杨嘉谟也看向监斩亭,双目之中杀气盈盈几乎凝成实质:“大哥,早知今日,我真该当机立断杀了那狗贼,便是死也要拉他为咱们兄弟殉葬。”杨嘉臣突然颓丧起来,叹口气道:“这阉宦不除还要继续祸害军中啊!”

“唉!”杨嘉谟也是一声长叹:“死则死耳,无奈还要背负一身污名。想我杨家将从前朝到如今,满门忠烈却总是受奸佞所害,真是苍天不公”杨嘉臣无奈,继续放空了眼神低沉道:“恨有何用?狱中羁押大半年,本以为会有转机却还是难逃一死,侯太监只手遮天到如此地步,你我兄弟又不肯与他同流合污,这也是迟早的结果罢了。”

“哼!让我与一介阉狗为伍,还不如一死!”杨嘉谟冲动之下声音高亢,引得刽子手不禁侧目。赤着上半身的两名刽子手红巾包头,怀里抱着的鬼头大刀反射着太阳光,森森锐芒令人目眩。

“死囚不得喧哗!”刑台下方负责守卫的一名将官厉声喝斥。兄弟二人不再交谈,一时间都各自沉默下来。军士执刀持枪维持着刑场一周的秩序,以防观刑的闲杂人等冲入场中生事,更主要的是需防备有人铤而走险来法场劫囚。

押送杨嘉谟兄弟的王指挥领着一众将领站在法场内,于刑台一角默默注视着即将被砍头的二人背影。王指挥见无人注意,后退了几步,悄悄地溜了出去……

刚才杨嘉谟兄弟的谈话,围观的人们自然听了个清楚,谁人不为他们叫屈?但正如杨嘉臣所说,侯太监在陕西行都司的辖地上无人敢惹,一个镇守太监的权柄,竟然越过了布政使、按察使和都司衙门,高高凌驾于三司之上,百姓官民的性命任他捏在手里生杀予夺而无人敢置喙,以致人人只知侯公公,而不知皇上和朝廷。

据说,在民间百姓那里,有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哭闹时,大人只消说一句“侯公公来了!”那孩童一准停止哭泣,还要跑去隐蔽处躲起来,唯恐被大人嘴里说的那个生吃小儿脑浆子的魔鬼给抓了去……

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又出自哪里?这都不是重点。百姓们之所以这样编排,大多与侯太监穷奢极欲地搜刮盘剥民脂民膏有关,“十户之中九户饥”,本来就勉强混个半饱的百姓人家,还要想方设法缴纳各种名目的赋税,在他们眼里侯太监其人跟敲骨吸髓的吃人恶魔也便没什么分别了。

赵按察顶着一脑袋热汗来到刑台前,抬臂扬起手中的朱签,同时高声宣道:“罪囚杨嘉谟、杨嘉臣,目无军纪私调兵马,阵前失利折损兵将,经查罪证确凿罪囚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于万历三十四年秋七月初十处斩刑,即刻执行。

念罢,赵按察手中的朱签作势就要执下守在刑犯身后的兵丁两两上前,各自擒住杨嘉谟兄弟的长发,将二人的头颅按到了断头桩上等待行刑。刽子手一口甘州老烧喷向鬼头大刀,刀背上奇异地映出一道彩色虹光来,诡异且艳丽。

刑台后方的几名低阶将领中,有人忍不住就要冲出去,被王指挥眼明手快的一把拦住。赵按察重新举起朱签,大声喝道:“行刑!”朱签落地,鬼头刀扬起周遭围观人群中胆小的赶忙拉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杨指挥!”

“杨大哥!”

“杨兄弟!”

……

王指挥身后的将领们齐齐喊了起来,眼中热泪滚滚而下……

杨嘉谟正好侧首面对众将,见状露出一丝笑来,拼尽全力喊道:“诸位兄弟,咱们来生再见还为袍泽!

刑场外一棵巨大的古槐蔫达达伸展的枝叶仿佛被这一声声嘶喊惊醒过来,稀疏的叶片轻微摇曳间,一支锐芒闪烁的铁箭箭头缓缓探出了枝杈,目标对准的正是百步外已然手握鬼头刀目光锁定杨嘉谟脖颈的刽子手。蒙面的箭手只露出两只精光熠熠的眼睛,低沉而又简短地下令:“另一个交给你。”

另一根粗壮的枝桠后,同样装束的箭手掩映在树叶后,闭着一只眼睛瞄准前方,浓密的眉毛尖上一颗汗珠悬而未落,亦低沉回应:“放心。”千钧一发,饶是再怎么看淡生死,谁又能真的做到全然放松?

突然,一声尖啸伴随着骏马嘶鸣直直冲进刑场。

“刀下留人!”高亢的男声中气十足,在马背上一声吼喊差一点就要刺穿人的耳膜。骏马风驰电掣,扬起的灰尘散去露出一个穿着明艳的人来,看服饰却是品级不低的一名武将,大红色锦衣外的甲胄亮晶晶晃花了人眼。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甘肃镇总兵陈克戎。陈总兵勒住骏马,高举一道明黄卷轴,疾呼道:“圣上有旨,特赦杨嘉谟兄弟死罪!

“陆大哥,怎么办?”箭手望着树杈间的陆九问,眉间上的汗渍隐隐发散着五彩之光。陆九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欣喜,收回弓弩轻哼一声:“看来老王真是妄做好人了,杨家将的后人杨嘉谟不用死了……我们撤!”箭手收了手臂,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擦拭汗渍:“那人是陈克戎吧?想不到他还是个好官。”

陆九不知可否,又是一声哼,然后跃下树干扬长而去。箭手摇摇头,也不再迟疑翩然跃下随了陆九一同离开。所有人的关注都在刑场上,自是没人注意到这一幕。

随着陈克戎的突然闯入,场内外气息顿时凝滞片刻有人回神,有人大声叫道:“快救人呐!”众人这才向刑台投去目光,只见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斜斜插进断头桩内,台上倒卧着的两具身子并不见起动。

难道,杨嘉谟兄弟终究还是没赶得及活命?

诧异之际,王指挥首先反应过来,也暗自庆幸:再晚一点,一场你死我活、血淋淋的惨剧就发生了。想到这里,他高兴的几步跨上刑台惊喜大叫:“杨指挥,杨大哥,你们得救了,快起来他知道,他这样的大叫声足以能引起陆九的注意。你不用救人了,赶紧走人吧!反应慢了半拍的其余将领也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刑台,七手八脚去解绑,慢慢搀扶起跌倒在地的杨嘉谟兄弟,几个人热烈地拥抱欢呼,喜极而泣……

围观的人群中,掌声从零零落落轰然响成一片,不管与死里逃生的受刑者认识还是陌路,都丝毫不影响这份劫后余生给人们带来的感动。

侯太监一脸铁青从监斩亭里走出来,跟班的两个小内侍一个帮他撑着伞遮挡烈日,一个手脚勤快地打扇,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走到刑台前面来。传完旨的陈总兵见侯太监来了,翻身下马,双手高举卷轴迎了上来。“候公公,这是京中八百里加急送到本将处的圣旨,圣上特赦了杨嘉谟二人死罪,公公接旨吧!”陈总兵颇为客气地说道。

侯太监面上诚惶诚恐,用眼神示意为他撑伞打扇的内侍退后,一撩袍子往南跪倒在地,拱手高声道:“微臣内官监提督甘肃军务监官侯大鹏恭领皇上圣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总兵缓步上前,将卷轴送到侯太监手上,顺带搀扶其起身,微笑道:“公公请起。”侯太监稍显臃肿的身躯颤了几颤终于站稳,双手高举圣旨又是面南拜了三拜,这才交给随身内侍,回头对陈总兵微微咧嘴笑道:“陈将军每次来得都很及时呀!”

陈总兵面色不改,含笑看向刑台上兀自雀跃的一帮将领,平静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们都是本将麾下终日刀头舔血还依然幸存的儿郎,能活着为皇上和朝廷效力总是好的。”侯太监三角眼习惯性地眯了眯,掩去眼中浓浓的杀气,白胖的圆脸上绽出一副看似和善的笑来,附和道:“陈总兵此言甚是,咱家定会把将军爱兵如子、一心为公的忠义之举向圣上具折陈奏,祈请表彰。”说罢,也不理会陈总兵的拱手致意,话锋一转喝斥身后的内侍道:“都瞎了你们的狗眼了,这般燥热的天气是想晒死咱家不成?”两内侍急忙上前,撑伞的撑伞,打扇的打扇,伺候着侯太监往刑场边上走去。“以后都给我警醒着点儿,咱家眼里可不揉沙子。懂了吗?”侯太监边走边斥骂内侍,但话里有话赤裸裸的指桑骂槐任谁都能听得明白。

陈总兵收起才行了一半的礼,无奈苦笑一下,掸了掸袍角的灰尘向刑台走去。

杨嘉谟等人见陈总兵过来,都肃正站立迎接。陈总兵跨上高出地面一丈多的刑台,扫了眼依然插在断头桩上的两把大刀,面沉如水来到众将面前。

杨嘉谟率先跪下,感激道:“多谢总兵大人的救命之恩,末将感激涕零。大人的大恩大德此生必不敢相忘!”杨嘉臣亦连忙并肩而跪,抱拳道:“以后我兄弟二人的性命就是大人您的了,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陈总兵阴沉着脸,居高临下看着二人,良久才抬了抬手冷声道:“都起来回话吧!”兄弟二人起身,毕恭毕敬接受陈总兵训话。

陈总兵盯住杨嘉谟的脸沉沉问道:“杨嘉谟,你虽不用即刻就掉脑袋,但世袭凉州卫指挥佥事被褫夺了,可有什么话说?”杨嘉谟愣了愣,拱手回话:“启禀大人,末将自知有罪,不敢有异议。”杨嘉臣在一旁却大为不服:“为什么要褫夺军职?我们两兄弟本就罪不至死,明明是有人故意刁难……”

“住口!”陈总兵喝断了杨嘉臣的话,疾言厉色道:“既知罪责无需狡辩,今日你兄弟二人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我已让你们卫所军士帮你们打点好了行李,即刻便去甘州府城总兵府上报到吧!至于最终到甘州的哪个卫所,届时再说吧!

杨嘉谟大着胆子向陈总兵看去,见他真的动怒也不再试图分辩,悄然拉了一把犹自不忿的杨嘉臣,垂头回道:“是,末将遵命。谢大人垂怜!”陈总兵脸色稍霁,扫了一眼一旁恭肃而立的几位将领,重重哼了一声斥道:“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你等擅离值守,按军规该如何处置?啊?……还不各自回营领罚去!

王指挥等将领不敢违抗,齐齐答了一声“是”走下刑台,与杨嘉谟擦身而过时,都纷纷抱拳致意便算是告别了。

陈总兵见众将领走开,摇了摇头递给杨嘉谟一只锦囊,轻叹一声道:“憨直本无错,自在方与圆。以后的路还很长,凡事多思多虑吧!”杨嘉谟接过锦囊和杨嘉臣对视一眼,从各自脸上看到了彼此的不明所以。陈总兵轻叹口气转身便走,几步下了刑台,早有随侍小兵牵上骏马相候,他接过马缰利落地跨上马背,一抖缰绳纵马径直离了刑场而去。

围观的百姓人等有不怕热的还在远远观望,还在对场内指指点点……

自始至终流汗如瀑的赵按察用一只袖子擦着满头满脸的油汗,在刑台下仰头看过来,对杨嘉谟二人好笑道:“你俩不简单呐!能让侯公公大动干戈,还能请动陈总兵亲自赶来救。”杨嘉谟晲了眼台下,刚想回怼一句什么,突然想起陈总兵临走时说的话,便收起不屑敷衍着拱手道:“不敢不敢。多谢大人刀下留情。”杨嘉臣冷眼看着赵按察连个虚礼都懒于应付,恨恨的眼神中难掩鄙夷。

赵按察打个哈哈:“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指挥……哦不,你如今只是一个刚被豁免的死囚,到了甘州府城看看是到什么地方去,不管到哪里,肯定是小兵一个,就好好,说不定那天还能把你们杨家世袭卫指挥的荣光赚回来呢!”说罢,不顾杨嘉臣那吃人的眼光,大笑着转身离去。

杨嘉谟牢牢拽住伯兄的一臂,盯着赵按察的背影冷冷道:“世易时移,他说的不错,我们会有那么一天的。大哥,我们走吧!”杨嘉臣狠狠啐了一口,回头看向杨嘉谟:“明宇,总兵大人送了你什么?”

杨嘉谟松开伯兄,解开锦囊往手心里一倒,一枚亮灿灿的铜钱躺到了手上。“铜钱?”杨嘉臣不解,往杨嘉谟的脸上看去:“这是什么意思?当盘缠也不够啊!”杨嘉谟捻起铜钱,对着烈日看去,一缕刺眼的阳光射进了他的黑眸。

“憨直本无错,自在方与圆。”杨嘉谟重复着陈总兵说过的话,细细体味片刻,然后小心翼翼收起这枚铜钱装好,将锦囊揣进怀里,对杨嘉臣道:“今日如此闷热怕是有场大雨要来,大哥,咱们这就走吧!赶在大雨之前离开这是非之地。”杨嘉臣抬头看了看天色,点头道:“此等腌臜之地,离了也好。”

兄弟二人大步走下刑台往场外去,迎面早有等候的两名小兵上前,各自递上一只薄薄的包袱后自顾离去。二人接了包袱在手,杨嘉臣突然脸上变色,捏了捏包袱底部,伸手从内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来,打开一看却是两锭足色的十两白银,新崭崭展现在兄弟二人的眼前。“这是……”杨嘉臣不解地问道。

杨嘉谟却是十分了然,对着早就离去多时,陈总兵驰马远去的方向深深一揖,眼中突显湿润良久无语。他明白,这两锭白银是陈总兵的馈赠,给他们兄弟在路上作为盘缠使用。如今的世道谁都不容易,军中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饷银了,陈总兵作为甘肃镇的总兵官,既要敦促兵将们练武抗敌,又要督垦屯田,还管着一镇十二卫所和四个守御千户所数万军户们能不能吃饱肚子的事情在侯太监的盘剥下,他能够尽力维护着大家,当真非常不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兄弟二人突遭冤屈,在断头刀下重生,又得总兵大人赠予盘缠,真的是九死一生,想一想是百感交集。这下一步是到甘州去报到,甘州甘州,甘甜之州,难道有苦尽甘来的意思?

杨嘉谟拜完,背起包袱往城门走,青色的胡茬中一张薄唇紧紧抿出坚毅的弧度,令原就年轻出众的容貌凭添几分成熟魅力。杨嘉臣收起银子,追着兄弟的脚步赶上去。不论在军中还是家里,杨嘉谟从来不管银两花费的琐事,都是由下属的指挥佥事署理总管,现在这件事恐怕就要全部落在杨嘉臣身上了,而且以后也将成为杨家兄弟间的默契和习惯。

过了午时,风云突变,一声声闷雷从天边滚过,果然连日反常的闷热是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霾风障。一直到出了城,那些跟来监督的官兵才返回,杨嘉谟知道他们两兄弟想要和家里人告别的机会都不可能有了。此去山高路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想年迈而又耿直的祖父,再看一看眼下的境遇,兄弟二人一时沉默,脚下如同坠了巨石一般沉重。

行不到十里,狂风裹挟着大滴雨水纷乱而至,杨嘉谟拉着伯兄急赶往路边并不怎么茂盛的树林里躲雨。才进林子边,还没找到足以短暂避雨的地方,杨嘉谟悲剧地发现,他们落入了一个包围圈。二十多个蒙面人虎视眈眈,似乎正是算准了他们必会来此,一直在这里好整以暇地守候着的样子。

杨嘉谟下意识地护在杨嘉臣前面,毫不畏惧地吩咐:“大哥,你先走,我来对付他们!”

4

杨嘉臣不甘示弱,目露不屑地轻笑道:“几个剪径的小毛贼罢了,你我兄弟联手还怕他们?”杨嘉谟微一沉吟,傲然而笑:“说的是。”说罢,对蒙面人朗然问道:“诸位好汉,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为何要阻拦刁难?”

蒙面人中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隐在古槐树间欲要搭救杨嘉谟兄弟的箭手陆九。他扯下面罩,朝着杨嘉谟面无表情道:“杨指挥是吧?我等受人所托,在此等你多时了。”杨嘉谟错愕:“等我?如果没有记错,在下与兄台从无交集,却不知诸位用意何在?”陆九探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向杨嘉谟扔来,骄狂道:“看看这个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杨嘉谟稳稳接住,展开看时不禁惊疑:“这……这是……”陆九嘲讽一笑:“认出来就好!我们只认腰牌不认人,你现在知道欠了谁的人情也不晚。”握着铁制的腰牌,杨嘉谟的表情肃穆起来,沉声而问:“我想知道,王指挥的腰牌怎么会在你的手上,你和他有何渊源?”陆九并不急于回答杨嘉谟的询问,盯着他好一通审视,挑剔的目光明白无误地显露出他的谨慎来。

风雨渐次柔和下来,绵绵密密洒向大地,濡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令杨嘉谟原就不够壮硕的身躯显得略有些单薄。杨嘉臣睃了眼那枚躺在杨嘉谟手心里的腰牌,忍不住气愤地挖苦道:“还真是没想到,官匪勾结竟连一点掩饰都懒得顾忌了。”陆九面色不变,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来:“差点忘了,杨家人是几百年都不知道变通的人,是只会拿性命博功名的迂腐之辈了。我便说老王他枉做好人,果然被你们再一次验证了。”“你这厮是在找死!”杨嘉臣勃然大怒。

杨嘉谟挥手拦住伯兄,掂了掂手上的腰牌忽地一笑,望着陆九好笑道:“你说的老王想必一定是杨某麾下那位同知王指挥吧?不知道他还给了你怎样的计划,是劝我兄弟跟你们一道走,还是在遭到拒绝后痛下杀手呢?”这回轮到陆九惊异了,他定定看着杨嘉谟目中寒光凛凛:“难怪老王看重你,你确实通透非常。”

杨嘉臣闻言大怒骂道:“原来是他!一个小小的指挥同知,以我等兄弟的本事,还轮不到他看重!”陆九也恼了,语气不善道:“真是忘恩负义!你知不知道,要不是老王提前有所安排,陈克戎再去的稍微晚那么一点,你们兄弟俩此时怕已经是两具无头尸体了!”杨嘉臣冷笑:“杨氏子弟宁可站着死,也绝不和匪贼同流合污,你们的情我兄弟二人可承受不起。”“你……”陆九语结,想了想冷冷道:“真是愚蠢,不知好歹!”

杨嘉臣还待再说,杨嘉谟却出言打断,含笑问陆九道:“恕杨某眼拙,此时方才认出阁下,你是陆九,是那个啸聚莲花山的陆九对吧?”不待陆九回应,杨嘉谟又道:“我记得,这两年都是王指挥负责剿匪,竟不想你们倒惺惺相惜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他入伙的?”

陆九打量着杨嘉谟的眼光愈发警惕起来,矢口否认他和王指挥的关系:“他并没有入伙,你少在这里臆测。这次,不过是他看不得你死,才请了我来救你而已。”“是吗?”杨嘉谟却不相信,盯着陆九闪避的眼神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凉州卫指挥使了,你也不用紧张,我大概能猜到王指挥让你在这里等我的用意了。”

看着陆九半张了嘴惊讶的神情,杨嘉谟敛起笑容深深一揖,再抬头已是满脸严肃:“回去告诉王指挥,我杨嘉谟虽然落了难不是他的官长了,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势必会为大明守好疆土一天,外敌鞑虏、内肃匪患是我的责任。如果有一天,他敢做出对不起家国,祸害边疆安稳之事,我都会找他清算一切,不论多远,必取他性命。”陆九的面色从惊讶转为愠怒,愤慨叫道:“杨嘉谟,你怎么能如此无情冷血?王大哥……老王他为了救你可是煞费了苦心!现在看来,你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辈!”

杨嘉谟面沉如水,淡淡道:“内情是什么样的你比我更清楚,你们商议了什么我不管,只消回去转达我说的,一字不落的告诉王指挥就成。”“好!”陆九咬牙恨声:“但愿你不后悔。”杨嘉谟粲然一笑,看了眼气急败坏的陆九,转身就往林外走,并不忘喊上杨嘉臣:“大哥,我们走吧!”杨嘉臣狠狠瞪了眼陆九,跟着杨嘉谟往外走。

围住两兄弟的蒙面人下意识要阻挡,陆九黑着脸大声喝道:“让他们走!”蒙面人让出道路,杨嘉谟笑笑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到了淋漓的雨幕中。身后传来陆九赌气的声音:“杨嘉谟,你的话我会带给老王,外面我们准备了一辆骡车,就当是最后送你的人情了。”

杨嘉谟没有回复,状若无闻地走出了树林。在看到陆九手握王指挥的腰牌那一刻,杨嘉谟就霎时猜出了事情的大概,若王指挥没有与陆九同流合污,身为武将进出军营所必须随身佩戴的腰牌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出现在一个外人手上,更莫说是陆九那样一个臭名昭著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匪类手上?所谓的人情,想必也是陆九和王指挥合谋欲要招揽自己入伙的籍口罢了,他怎能看不出来。只是,想到一向得自己信重的得力干将竟甘心沦落至此,让杨嘉谟忍不住阵阵心寒。杨嘉臣赶上前,从道旁的树下解下破旧的骡车,提着缰绳看过来:“明宇,你说要还是不要?”

杨嘉谟任由脸上的雨水泠泠而下,重重点头:“要!为什么不要?否则王指挥在往后的日子里还怎么睡得着?”杨嘉臣咧嘴而笑,笑容里依然有着浓浓的不忿,言语却尽量装得轻快道:“也是,这骡车破是破了一点,好赖也是人家的一片孝心嘛。”杨嘉谟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走近来坐进了敞篷的湿漉漉的骡车:“大哥,我们走。”杨嘉臣点点头一跃跨上车辕,驾起骡车直奔细雨绵绵中雾蒙蒙的前路。

骡车离开不久,突然出现的王指挥和陆九并肩站在道边远远眺望。斗笠下,王指挥紧紧抿着嘴唇。陆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满道:“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也看到了,他们并不领情。”王指挥一眨不眨地盯着道路尽头模糊的骡车,深深叹口气:“杨嘉谟还是那个杨嘉谟,是我错估了他啊!”“你不怕他告发你?”陆九担心地问。

王指挥摇摇头,笑得十分把握:“他不会,不然便不收我们替他准备的骡车了。何况……”他转身往回走:“他现在自身难保,还不至于翻脸不认人。”陆九跟上来,转头看着王指挥:“那你呢?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王指挥顿住脚沉思,良久无言……

与此同时,杨嘉谟兄弟俩驾着骡车一路向西,已经走出了阴暗的雨天。再西走二百多里,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甘州。而甘肃镇总兵府衙门,就坐落在甘州府城的中心东大街。

一场大雨后的秋天像极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两个儿子特立独行,泾渭分明:一个是广袤、内容丰富的金秋,一个是一望无垠、莽荒苍凉的戈壁。

秋收过后大地满目浑黄,良田里多了金黄色再加上绿色装点,与戈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树木、草原、水塘,色彩斑斓,争先恐后地呈现着秋天的累累果实。间或有几只黄羊和野兔在戈壁滩上出没,于乌澄澄的水洼里照出不甚清晰的身影来,看上去呆滞而无力。

夕阳斜斜挂在天际,凉风习习中夹杂了沙砾吹到人的嘴里,咸咸的带有骆驼草的味道。骡车上,杨嘉谟眺望着南面祁连山那一抹青黛和山顶白雪,尽管此行被称之为发配”,但并不影响他逐渐舒朗的胸臆。与原卫所周边群山环绕的逼仄不同,在向着甘州进发的地界上,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即便黄沙千里人迹稀少,但无拘无束的那种粗犷辽阔,才最符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谁说河西无美景?眼前这番恢弘的景色也只有身临其境方能全身心领略其美了。

暮色苍茫,远方夕阳坠下地平线,白蒙蒙的晚霭缓缓升起,眼看夜幕就要降临了。杨嘉臣赶着骡车左右四顾,忧心道:“明宇你看看,这里四野无人,夜间露宿太不安全了。”杨嘉谟收回目光,顺势看了看周边,满不在乎道:“大哥,这你可就说错了。这里顶多也就是沙漠狼多,危险一些,凭咱们的身手还怕了那些畜生不成?兽类觅食原为充饥,总好过连畜生都不如的两脚禽兽吧?

杨嘉臣失笑:“这话我爱听。比起侯太监那般卑鄙小人,虎狼之类是要可爱许多了。”说罢又回头看着杨嘉谟好笑道:“你说侯太监可笑不可笑,一个太监连鸟都没了,也敢叫什么侯大鹏?大鹏,那可是只大鸟啊!”

杨嘉谟被其兄逗笑,两个人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惊扰了道边枯草堆里栖息的一窝野鸟,大小四五只鸟儿“扑啦啦”振翅飞往荒野深处,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眼看着是必须得露宿了,兄弟二人瞅准一个沟沿边上一块比较开阔的沙地,将骡车卸下,把骡子栓到冰草丰茂的沟沿上,让吃着草,准备过夜。

杨嘉谟在栓骡子的时候,就发现了稍远处沙地边上一个隐蔽处的兔子洞,照顾好骡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捕猎。而杨嘉臣拾柴禾,用石块搭建炉灶,准备生火。二人各自忙碌配合默契,等杨嘉臣生好了火,杨嘉谟也如愿捉到了一只肥美的野兔,剥了皮就穿上木杈子放在火上开始烤。虽然在沟沿上,可沟里没有水。实际上,戈壁滩上最缺的就是水源,因此处理食材也是马马虎虎,在野外生存,就讲究不了那么多

兄弟两个正在忙乎的时候,远远的狼嚎声传来了也许是狼闻到兔肉的香味了吧?他们不管不顾狼的叫声翻烤兔肉的同时,议论着到甘州后会被总兵府打发到什么地方去?甘州及其周边有六个卫所,除了甘州中卫,还有前后左右四个卫,除去这五个卫外,还有一个最远的卫所,就是甘州西北边的肃州卫。实际上,肃州卫是杨嘉谟最向往的地方。那里是大明的边界线,是前线,是瓦剌人时长出没的地方,也是男子汉最能建立功勋的地方。好男儿只有到了用武之地,才能发挥出超常的作用,才能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

兄弟两个饿了大半天早已腹鼓如雷,一闻见肉味儿更是馋涎欲滴,恨不得连生代熟的即可把兔子吞下肚去。杨嘉臣用刀子分了一半兔肉给杨嘉谟,另一半自己先下嘴咬了一口,又烫又馋的样子顿时破坏了他向来老成持重的面容。

杨嘉谟笑了笑,对准肥嫩流油的兔子腿就要下嘴远处冷不丁的一声惨叫自晚风中传来。听风辨声,惨叫就来自不远处那条黄沙起伏中蜿蜒而去的官道之上。此时他们身处的正是河西道上最为荒凉的一段,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段发生些拦路劫掠的行径早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想必是错过宿头的客商遭遇了抢劫吧?杨嘉谟骨子里磨灭不了的那份急公好义瞬间觉醒,放下兔子就起了身。杨嘉臣淡然地啃着半边烤野兔,头都不抬含糊道: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大哥,你听见了吗?”杨嘉谟指着官道的方向,蠢蠢欲动。杨嘉臣抬眼看过来,火光闪烁中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那又怎么样?吃一堑长一智,我以为你该吸取教训,对陈总兵的提示有所警醒才是。”杨嘉谟听闻当即怔住,直觉怀里揣着的那枚铜钱在胸口灼灼生焰发起热来。总兵大人为什么要送他一枚铜钱?不就是告诉他做人要圆滑一些么,不就是在间接提醒他少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么?之前若不是因为管了一桩闲事,也不至于得罪了侯太监因而被他借着庄浪卫之事落井下石,整治到今日削职充边的下场了。

想到这些,杨嘉谟的一腔豪情萎顿下去,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所有的热血冲动都顿时消解了。杨嘉谟缓缓地低垂着头,重新坐到火堆旁抓起油亮的烤肉大口咀嚼起来,饕餮之状倒好似是在跟谁赌气一般。杨嘉臣不动声色睨了一眼,转头取过酒囊颠了颠扔向杨嘉谟:“荒野露宿需防寒气侵体,喝口甘州老烧就什么都好了。”

杨嘉谟稳稳接住,拔开酒囊的塞子仰头“咕嘟嘟”灌下好几口,又报复性地开始大快朵颐。杨嘉臣看得微微皱眉,他熟知其弟的脾性,看他的吃相就清楚杨嘉谟此刻其实是味同嚼蜡的,以他的性子要做到见死不救简直堪比剜心。可是……杨嘉臣不愿去回忆刚刚经历的那场牢狱之灾,和断头台上险些丧命的那一刻。一切都应该以活着为前提,且好好活着为首要目的,不是吗?想到这里,杨嘉臣决定把心硬到底。

“起风了,吃完早些歇息,明日天亮咱们就赶路,过了这片戈壁就离甘州不远了。”杨嘉臣起身去骡子又往草密的地方栓了拴骡子快活的打个响鼻,向主人表示感谢。杨嘉臣拍拍骡子的脊背笑着说:“对,好好的吃你的草,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要管!”杨嘉臣指桑说槐,话语之中的意思表露无遗,就是不让杨嘉谟多生事。

杨嘉谟不知其味地吃完了兔肉,颇不甘心地又喝了两口甘州老烧,然后便对着眼前不大的火堆独自出神。杨嘉臣侍弄好了骡子继续回到火堆旁,熟练地往上添了两根木柴,拨着火焰道:“去睡吧,咱们轮流守夜。”

杨嘉谟没有答话,只顾盯着火苗看。“明宇,不是我非要拦着你。”杨嘉臣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以你我现在这样的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杨嘉谟眼神微动,执起酒囊作势要饮,仰头才发现酒已经喝完了,瘪瘪的皮质酒囊里涓滴不剩。他悻悻地扔了酒囊,默默起身上一旁的破车上和衣躺下,动静有点大,本就破败的车子发出一阵“吱呀”乱响。

戈壁上起了风,裹挟着沙砾和高高低低的狼嚎,一声声刮过来,为漆黑的夜色浸染上了独属于荒野的寂寥。杨嘉臣伸长脖子看了眼辗转反侧的杨嘉谟,摇摇头苦笑着咧了下嘴。

官道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越来越近了,隐约还混杂着吆喝和谩骂,甚至还有皮鞭抽打空气荡出的尖锐之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独特声响,都毫无遮挡地回荡在旷野中。那些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嚎,划破夜的安静直直刺向杨嘉谟的耳膜。

杨嘉谟再也忍受不住,一翻身从破木车上起来,抽出藏在车底的长剑就往声音来源处奔去。杨嘉臣几步上前拽住他,带着丝丝恳求劝道:“明宇,你就听大哥一次吧!这闲事咱们管不得,你知道那都是什么人吗?”杨嘉谟咬牙恨声回道:“大哥,我知道那是肃王的征粮队,也知道肃王府惹不起,可是你听!”

他长剑指向官道,义愤道:“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何苦这般作践他人?百姓是干活的,不是用来挨打的。”杨嘉臣无言以对,却并不肯就此撒手。杨嘉谟武艺本就精湛,一反手甩脱杨嘉臣的钳制,提着剑便直奔灯火方向而去。

“明宇,明宇你给我回来!”杨嘉臣的呼喊苍白而无奈,索性一跺脚也取了车底的兵刃追了上去。既然阻拦不住,那就只有共同面对了。这种时候,总不能眼看着自家兄弟吃了亏不是。

5

官道上逶迤而来的正是肃王府的运粮队伍,除了少数的骡马驾车外,大多的车辆居然都是用人力承担着这繁重的劳动。这些拉车人的后面,是骑着马拿着皮鞭、骂骂咧咧的、凶神恶煞的王府督运队队员。服苦役的都是衣不蔽体的穷人,他们就像牲口一样拉车,可挨打的次数还要比牲口频繁,稍有不慎,就是狠狠的一皮鞭,打人者看上去打的是牲口,或者是石头,且一鞭比一鞭狠。有些苦力禁不住一鞭,被打趴下了,还要急速的起来,否则的话等来的将是更狠毒的一鞭……

杨嘉谟赶到道旁一处沙丘边,借着夜色掩护暂藏了身形往道上看过去。

真是不看犹可,一见愤怒无比!道路正中一辆辆严重超载的木轱辘大车缓慢前行,驾车的尽是穿着破烂、骨瘦如柴的民夫,车后面推搡助力的却是一些半大的孩子,还有一部分妇女和老人。而负责押运的王府官兵则衣着光鲜,骑着高头大马于两边监督催促,个个手里提着三尺长的皮鞭,看到哪辆车行得慢了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抽打。

一辆车后面,有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一瘸一拐极其艰难地推着车往前走,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显然是体力到了极点的样子。王府兵丁的眼睛很是毒辣,与杨嘉谟几乎同时发现了这个孩子。想是兵丁熟能生巧了,马速不减而一鞭子稳稳就向那孩子当头抽下来,杨嘉谟正准备出手可鞭长莫及。

“啊——”那孩子尖利的惨嚎一声,便抱头跌倒在道路正中。

有同车相伴的人想要去搀扶,却听兵丁大声喝斥道:“谁敢帮忙跟他一样的下场!”前后两辆车上的民夫都不敢再动,一任挨了打的那孩子在地上抽搐哭号,众人心有不忍却唯有沉默而已。兵丁马鞭一指,残酷下令:“你们两个把他拖到路边扔掉,其他人继续赶路。”民夫们谁也没有动手,显然是不情愿去做这样残忍的事情。

如此境地里扔下这个孩子,无疑就是给狼群奉送的夜餐,等车队走后不消片刻,饥饿的野狼们就会将他撕碎吃得半点不剩……兵丁很不满,甩开胳膊在空气中抽出一道响亮的鞭哨,恶狠狠道:“你们都他娘的想死是不是?每年这个时候死个把人算什么,为王爷而死你们都应该感到荣光!”

“呵呵,是吗?”静静的黑夜里,一道突兀的笑声传来。

兵丁警惕地看向身后荒野,民夫中有两个人大着胆子趁机抬走了受伤的孩子,一群人很有默契地站到一起组成一道不甚起眼的人墙,将那孩子掩藏起来。

杨嘉谟在沙丘后正要出手,身旁杨嘉臣却赶忙拉住,低头撕下一块衣襟递上前,示意杨嘉谟蒙上脸。杨嘉谟会意,推拒了其兄的好意,自己动手快速撕了衣襟蒙住面部,便仗剑跳上沙丘,隔着道路中间的运粮车指向那打人的兵丁。

“为肃王而死你也应该感到荣光对吧?”杨嘉谟冷冷问道。兵丁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他并不急于答话,而是嘬起唇打了个悠长的呼哨,这才轻蔑地对杨嘉谟道:“还真有不怕死的宵小之徒,有胆量来劫车却不敢露出真容,看来也就是个蟊贼而已吧?”

杨嘉谟当过卫指挥使自然清楚,这样庞大的运粮队伍按照常理至少有五百人护送,而刚刚那兵丁打呼哨是在招呼同伴,他必须速战速决。原也并不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救回那个受伤的孩子,再给仗势欺人的兵丁一个教训也便罢了。说实话,这么多民夫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就管不过来,热血上头是一回事,公然对抗肃王府自问还没有那份实力。

想到此处,杨嘉谟脚尖一点纵身跃上高高的粮车,再一个起纵便直扑马背上的肃王府兵丁,锋锐长剑直刺对方胸口。这兵丁也是颇有几分身手,长鞭一扬迎向杨嘉谟,想要借着鞭长的优势逼退攻势。杨嘉谟适才暗中观察已经知晓这兵丁擅长使鞭,剑刃一翻削向鞭身,左脚一点右脚脚面,趁兵丁门户大开脚尖直袭兵丁胸口。

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宝剑虽不及长鞭的远攻优势,但胜在锋锐之利可断其身。杨嘉谟身经百战岂是一个狐假虎威的王府兵丁相比的,他一剑削断了长鞭的同时,右脚也结结实实踢中了兵丁的胸口,马背上的兵丁被了下来“哇”的吐出一口浊血来。

一招制敌迅疾而干净利落,杨嘉谟宝剑抵住兵丁的咽喉,冷声道:“我可以饶你不死,但往后你再敢欺侮穷苦之人,我必取你狗头。”兵丁捂着胸口不敢稍动分毫,生怕一点头宝剑就要割断他的喉管。杨嘉谟抬头扫了眼浩浩荡荡的运粮队伍,看见前后急速奔来的兵丁甲胄上映出的火把亮光,扭头对才赶到道路上来的杨嘉臣道:“大哥,带那个受伤的孩子走。”

杨嘉臣拨开人群抱起孩子,对突然围拢过来阻住去路的民夫们道:“这孩子我们兄弟自会照料,伤好之后也由我们送他回家,你们尽可放心。”民夫们犹豫着不敢轻易答应。

眼看王府官兵到了眼前,杨嘉谟沉声大吼:“他这样跟着你们必定是死路一条,交给我们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民夫们被说服默默退开,看着杨嘉臣抱了只剩一口气的孩子在黑夜隐去身影,都纷纷转身看向杨嘉谟。

杨嘉谟一脚踢晕兵丁,沉重道:“我能帮的也只有这一点小事了,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肃王府官兵策马而来的马蹄声近在咫尺,民夫们却不理会,不约而同地跪了一地向杨嘉谟磕起头来。

杨嘉谟无奈,只好去扶这些形容枯槁的民夫:“大家快快请起,不必如此,在下所为不过举手之劳当不起这样的大礼。你们这样,真是万分惭愧!”民夫们都不说话,兀自磕头,间或有抽泣声夹杂在内。

杨嘉谟急于脱身,正待离去却听一声大笑在身后响起。“兄台好义气,不如你我联手干一票大的,可敢吗?”一道略显阴柔的声音透着满不在乎的调侃。

杨嘉谟转身看去,一个同样蒙着面不甚魁梧的人怀抱长剑站在道边,面容看不到,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精光熠熠,一看就知道身手不弱。蒙面人睇着杨嘉谟揶揄道:“我说兄台,这种时候可不允许你发愣,官兵说话便到眼前了。”听这言辞便不难判断,此人大约就是专好打抱不平自命侠义的江湖中人,想是将自己也当做了江湖同道。

杨嘉谟本想转身就走不予理会,奈何蒙面人再次开口相激。“哼!还道是我辈中人,原来也是一个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懦夫。”蒙面人嗤之以鼻道。杨嘉谟胸中一丝热血再也按捺不住,长剑一划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来,气恼道:“官兵来了又有何惧,是龙是虎稍候自有分晓,我倒要见识见识阁下有多大能耐。”蒙面人呵呵一笑对杨嘉谟竖起大拇指赞道:“好胆识!看得出兄台功夫不赖,等此间事了在下请你喝酒赔罪。”

杨嘉谟不答,转头对身后的民夫们道:“刀剑无眼,大家各自藏好了,看我为你们出这口恶气。”说完这话,肃王府官兵已经到了面前,打头的一声大喝便率领数十骑兵冲了过来。

杨嘉谟仗剑而上与兵丁战在一处,以他的身手自然是狼入羊群,几个回合便扫倒了数名兵丁。蒙面人与杨嘉谟背向而战,迎向官道另一头赶来的兵丁,交手之后也是打得落花流水哀嚎不断。打斗继续,更多步行的官兵闻讯赶来,火把闪耀里甲胄闪亮、兵器挥舞,显然是押运队的部分兵丁到了。

和杨嘉谟此前的判断没有多大出入,这是一支由五个百户所的兵力所组成的粮车押运队伍,从兵丁们的穿着打扮看应该来自于同一个卫所,如果猜得不错,一定是肃王驱使的甘州中卫的兵将无疑了。其他卫所也不具备如此鲜亮的衣甲配备。其他的卫所,是没有银子置办这些行头的。这个年头能吃得饱都不错了,哪来多余的银钱花费在军服的购置上?

尽管两人都是艺高胆大,但到底寡不敌众,随着不断涌来的官兵,杨嘉谟和蒙面人的战圈被逐渐缩小,战了小半个时辰已是背对背互为依仗才能应对四面八方的杀招了。杨嘉谟沉着应战,他看得分明,与自己交手的一队兵丁中有一个功夫十分了得,看服饰不见特别,但出手凌厉攻防有度,不是个百户也起码应该是个军中总旗。

长剑刺出,化解了对方的攻势,杨嘉谟借着火把的亮光打量这个敌手,一眼看出此人年纪不大面容清秀。这样十七八岁的年纪有这样好的武功,若真的是个百户,哪怕是个总旗也罢,应该是前途无量“看来肃王虽跋扈骄奢,却还是一个重视人才的藩王,此去甘州若能投身甘州中卫这样的卫所,便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吧?”杨嘉谟边战边暗自思忖。

官兵越来越多,杨嘉谟能听得见身后蒙面人的喘气声。“阁下,你我势寡不宜久战,还是想办法脱身为上策。”杨嘉谟出声建议。蒙面人逼退身前兵丁,忙里偷闲回头道:“怎么你怕了?要是兄台肯像我一样下狠手,区区小兵在你剑下还不是砍瓜切菜!

杨嘉谟微恼:“他们只是些受命于人的普通军士,况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无谓多增杀戮。”蒙面人耻笑一声,扬手刺伤了一名兵丁,大声道:“妇人之仁!”说完,不待杨嘉谟回应,蒙面人长啸一声,竟然不顾包围改守为攻冲进了官兵阵营开始拼杀。

“勇猛有余谨慎不足!”杨嘉谟腹诽道。对蒙面人的打法,杨嘉谟持不屑态度,但眼下的处境由不得他置之不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人现在是伙伴,应该互为援引才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杨嘉谟全力以赴逼退正面的年轻小校,急速向后掠去救援蒙面人。那小校也是反应迅速,剑尖点地稳住身形,稍一停顿又继续向杨嘉谟直刺而来。正在这时,官道旁的黑暗中“咻咻”几道破空声突兀响起,数支利箭挟着劲风直射道上的运粮大车。箭矢遇阻即燃,不知用了什么厉害的东西,那箭刚落车上,火焰便“轰”一下炸开了紧接着,青蓝红相间的火苗瞬间便蔓延了整个粮车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追杀杨嘉谟的小校微愣了一瞬,果断放弃继续追击,停下脚步对着身后的兵丁大声吩咐道:“贼人有埋伏,赶快救火护粮!”兵丁们早看到了被引燃的运粮车,一听小校下令都停止追击,用手中的各类兵器向就近的粮车拍打下去,试图扑灭火势。小校吩咐完并不前去救火,而是满面怒气地盯着杨嘉谟再次冲杀过来,嘴里喝道:“敢肃王府的粮车,你死定了!

杨嘉谟打落了几个兵丁的兵器,接住小校的杀招厮杀起来。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个对手功夫是不赖的,招式灵活多变、出手刁钻难防,看得出来,他受过高人指点。随着又一波箭雨穿云破雾飞至,更大的火势自官道各处亮起,许多粮车都被大火吞没。

官兵们首尾不顾,已然放弃了擒拿杨嘉谟和蒙面人,纷纷扑向粮车去救火,一时间人喊马嘶在旷野的官道上狼狈奔忙,尽显慌乱。能不慌乱吗?粮车有失必定难逃肃王责罚,说不定就会因此掉了脑袋。谁都知道,为肃王做事,如履薄冰,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

几轮箭雨过后,黑暗里杀出一群黑巾包头裹面的人来,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那些忙着救火顾不上其他的押运官兵。这群人训练有素,扑上前二话不说就是一门心思的杀人,片刻功夫就杀得官兵惨嚎连连,尸体遍野……

而那些运粮的民夫在火起时被喝斥着装模作样敷衍了一番,此刻看到激战都抱头鼠窜,各自找着能藏身的地方躲起来了。他们知道,跑是不敢跑的,大家都是有名有姓征调来运粮的普通庄户人家,今夜要是跑了将来被肃王府清算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俊秀小校与杨嘉谟缠斗良久,见始终奈何不得对方也是犯了倔,咬牙怒喝着步步紧逼。不管身边天塌地陷只紧紧盯住杨嘉谟不放,大有不死不休的决绝意味。杨嘉谟出身军门世家,对官军本就下意识的亲切,原本并不愿意过分为难这小校,但对方如此纠缠,就连粮车失火都弃之不顾,反而对自己穷追猛打,这便让人十分不舒服了。

一剑破掉小校的凌厉杀招,杨嘉谟与之错身而过,趁势说道:“小兄弟,我只是一个过路人,无意与肃王府结怨,你何苦这般不依不饶?”说罢,二人错开分站两边,杨嘉谟扫了眼已成火海的官道,提醒对方:“你再不想办法救火,这些粮食恐怕都要化为灰烬了,肃王能轻饶了你吗?”

小校听了不以为意,嘲讽道:“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这样的结果不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粮食没了不要紧,我只需将你这个枭首抓住,便不愁肃王跟前没法交代。”杨嘉谟着实无奈,早知这小校顽固至斯就不该被蒙面人的激将法所动,热血一上头参与其中,却无故成了官兵眼中的“枭首”,导致现在脱身不得麻烦缠身。倒不是怕事,关键碰上一个死缠烂打、自以为是的对手,杀之不忍心、不杀难走脱,这才让人无奈。

二人沉默对峙,小校也自知不是杨嘉谟的敌手,双眼虎视眈眈盯着杨嘉谟,到底没有不管不顾的再扑上前来。蒙面人还算有良心,杀人放火祸害了一番又杀了回来,几步外招呼杨嘉谟道:“兄台我来救你。”说着从身后袭向小校,一把长剑直刺小校后背要害。

小校微有动容,侧身避过蒙面人的袭击,亦是不肯让步,反击蒙面人时杀招频出自是毫不手软。

杨嘉谟冷眼看着二人厮杀,越看越觉得小校武艺不凡,正好见蒙面人长剑正面对敌,左手中却暗暗扣了一枚短刃准备偷袭,杨嘉谟惜才之心大作,急忙张口提醒:“小心暗器!”话音才落,蒙面人左手中的短刃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袭到小校身前。饶是小校反应灵敏躲过了胸口要害,却最终还是避之不及,那短刃稳稳扎进了他的一条臂膀。

小校身形晃了一下,快速拔下短刃执向蒙面人,怒斥道:“暗器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蒙面人单手前伸,两根手指轻松夹住沾血的短刃,满含嬉笑地回敬道:“女扮男装,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你……无耻!”小校怒骂一声,一手按住受伤的臂膀冷声道:“有本事不要让我查到你的真实面目,否则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蒙面人哈哈一笑:“一个黄毛丫头口气倒是不小,想抓我?倒是令在下好生期待呢!”小校气得没办法回嘴,调转视线把枪口对准了杨嘉谟,一股怒火尽数发泄出来,骂道:“还有你,别以为刚刚那样做我就会对你网开一面。”

杨嘉谟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打算跟这个女扮男装的小校发展出一点什么来,适才出言提醒不过都是看在同为官军出身,单纯的惜才爱才之心罢了。况且,此刻被蒙面人点破,知晓了眼前人是个姑娘家,杨嘉谟更是对此敬谢不敏,绝对不指望让她承情。“哼!咱们走着瞧!”小校丢下一句狠话,转身疾步奔向另一厮杀处,火光里,那边还有几辆未曾着火的粮车,数名官兵全力抵挡着黑巾蒙面人的冲击……

杨嘉谟遥遥看了眼凌乱的运粮长龙,收剑准备走人。“兄台这就走了?”蒙面人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慵懒口吻,看着杨嘉谟问道。杨嘉谟睨了他一眼,略一拱手答道:“在下原就不是好事之人,告辞了。”

蒙面人低笑着挥挥手:“知道兄台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否则也不会对肃王府的女护卫处处袒护了,但愿再见是友非敌,你我之间不必刀剑相向,成为对手”杨嘉谟一凛,难道此人看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按理说不会的,他虽做过几年的卫指挥使,但并未与江湖中人有过交集,如今也只是一介遭受贬黜的罪将,又是离着原卫所几百里之外的荒野中,应该没有人认识自己才对。但是,听蒙面人的口气,似乎有看破他身份的嫌疑,倒也是奇了。

“既然这样,那你我还是后无期的好!”杨嘉谟不再多说,转身便往黑夜里遁去,脚尖轻点已是离开官道扎进荒漠之中。辩了辩大致方向,杨嘉谟往之前他和杨嘉臣整理出的露宿处赶去,将身后的喊杀和烽火都远远甩开。此时冷静下来方才感觉大哥说得对,以他目前的身份的确不适合沾染多余的是非,平安到达甘州换取名碟,然后继续到下面的卫所戍边。当然了,他现在还不知道会被总兵府打发到那个卫所去。但不管怎么说,到边疆最前沿的沙场里奋力杀敌以图再起才是正事。只有那样,将来才有可能扳倒侯太监,澄清自己的冤假错案作为杨家将的后裔,金刀令公的子孙,总不能一直背着罪将的污名任人诟病,从此一蹶不振吧!这对于杨嘉谟来说,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即便含冤受屈,也要一往无前不是吗?

杨嘉谟一头扎进夜色里飘然离去,身后目送他的蒙面人双眸中突然有了一丝丝严肃。“行伍出身?倒可以相交。”蒙面人自言自语,他果然看出了杨嘉谟是官军出身,言语之中颇具兴味。

6

此后倒也平静无事,杨嘉谟兄弟赶着破骡车晓行夜宿,第二日便赶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甘州府城。和离开凉州卫不同的是,现在的车上还多载了一个半大小子,自然就是他们深夜从肃王运粮队伍里救回来的孩子。

在城外排队等候检查的空档,杨嘉谟下车仰望着甘州城门。由青砖垒砌的城墙古朴而坚实,巍峨的城门惯例留有拱形的城门入口,中间大两边小的三道门常年都有守城军士把守,素日只开两边为百姓人等出入所用,中间那道红漆铆钉金光闪闪的大门,只有在遇到大型事件时才会开启,比如督抚出行,或者是迎接钦差巡按时,开了正门表示尊崇和重视。

“甘州,甘之如饴,还是甘心情愿?”杨嘉谟看着城门上方两颗石雕大字“甘州”暗自咀嚼。这让他想起了他们兄弟俩出发时,脑海里涌现出的那句“甘州甘州,甘甜之州,难道有苦尽甘来的意思?”的话来……

这里既是陕西行都司衙门、镇守太监衙门驻地,也是甘肃镇总兵府的所在地,更是肃王藩地王府大本营的坐落地。尽管第一任肃王担忧战火波及,早早便迁了新王府到千里之外的兰州去了,但他的根基和产业还在甘州,甘州是肃王藩地的中心,是铁定的事实。

因为甘州集合了如此多的重要官署衙门,这座城池便成为了大明西北边塞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仿佛所有人都在挤破头似的涌向甘州府城,令甘州府城活像一只不停吞咽又不断反刍的巨型怪物。

人群蠕蠕而动,终于挨到杨嘉谟兄弟接受检查

守城军士一贯的粗暴蛮横,冷冰冰地几个指令简单且不容置疑。

杨嘉臣早有准备,在军士命他们张开双臂受检之际,从袖子里快速拿出一包散碎银子,含笑塞到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军士手中。

那军士不动声色收起了银子,眼神里总算有了一点温度,用刀柄拨开正在杨嘉谟身上摸摸索索的兵丁,不耐烦地喝道:“进去吧!”

杨嘉臣赶忙抱拳谢过,赶着骡车快速通过关卡往城中走,还不忘对车后跟随的孩子招呼道:“小林,跟紧了!别东张西望!”

他们救下的这个孩子叫做小林,已经十五岁,严格来说不能称之为孩子了,不过因为家境不好长期吃不饱饭看着瘦弱才显小罢了。

小林是个机灵的少年,一边回应着杨嘉臣答了声“是”,一边偷偷觑眼看向杨嘉谟黑沉沉的脸色,见杨嘉谟表情冷峻,又急忙收起小眼神跑到杨嘉臣身边去了。

进了城门,是一条直通内城的大道。和大多数大型城池一样,内城修筑了三丈宽的护城河,只在四门留有行人来往的石桥,河内有暗绿浑浊的水静静波动,一看就知道是人工注入的死水,积存久了散发着一股腐臭,无端破坏了城池的整体品位。

“甘州城外不是就有黑水流经此地吗?为什么不将活水引流进城?”杨嘉谟皱眉想道。有赖于同为甘肃镇下辖的卫所,杨嘉谟虽没有来过甘州,但并不影响他了解这里。作战舆图看了无数回,他早就知道甘州城外有着一条堪称西北命脉的大河流——黑水。神话传说和古文献中将黑水叫做弱水,《山海经》记载:“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又有《海内十洲记.凤麟洲》说:“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又弱水绕之,鸿毛不可浮,不可越也。”

这些都是有着神话色彩的传说,不足为信。但在《书.禹贡》里确有实载说道:“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即西。”又有:“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之说。可见,弱水便是指甘州城外的黑水无疑了。

正所谓“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黑水有着如此洪流巨势,不加以利用为民造福,反而任其白白浪费汇入流沙,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闻着腐臭的水汽,杨嘉谟脚步沉重地踏上通往内城的石桥。进内城又是一番搜检,杨嘉臣如法炮制,在塞了银子后顺利放行,三人一破车终于到达了甘州的中心——甘州府城。内城中人们摩肩接踵,沿街叫卖的小摊小贩利用一切兜售的机会,向来往的行人推销自己的货物,不外就是一些自家种植的菜蔬瓜果之类,和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米粮谷物,卖力兜售也只为换了银钱好去采购家中必需的油盐等物。稍有家资的商贾是不必如此的,他们大多坐在店堂里喝着茶,静等顾客登门选购就是,顶多奉上笑脸多说几句恭维奉承哄人高兴的话,货品便能卖个好价钱。自然,那一部分商家做的买卖也是专意针对富贾名流、高门显户的体面行当,只需巴结好了那么几家富贵大户,就断不会沦落到沿街乞讨般的叫卖队伍中来。任何时候,受苦受穷的永远是最底层的百姓罢了。

国之不兴,百姓何辜?杨嘉谟本就不快的脸色中,又涌上一份沉重的无奈。外族欺侮侵扰边民,朝政腐败苛捐日重,试问这样的国家该如何去挽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杨嘉臣将骡车赶到比较偏僻的一条巷道口上,左右张望半晌才指着一家门庭破旧的院落道:“到了,就是这里。”

杨嘉谟一脸凝思的顿住脚,抬眼看着杨嘉臣所指的门户眉头更深的皱起来道:“这就是甘州驿递所”杨嘉臣明白这话的意思,苦笑一下道:“门口那不是有牌子吗,确实便是甘州驿递所,咱们今夜就在这里借宿,然后明日去都司衙门办理户籍,完了才能知道,我们到那个卫所去。

杨嘉谟不答话,只黑着脸默默上前,先行迈步进了甘州驿递所的破落门户。小林歪头看了看杨嘉臣的脸色,小声问道:“杨大哥,明宇大哥是谁惹着他了吗?”杨嘉臣和蔼一笑,往前扬了扬下巴道:“不该问的别问,前面先走吧,我卸了车就来。”小林非常听话乖觉,知道是杨嘉臣让他跟上去随身服侍杨嘉谟的意思,一对大眼睛眨了眨就进了驿递所去追杨嘉谟。

杨嘉臣赶着骡车到驿递所旁边的拴马桩前,将骡子从车辕里卸下来拴好,又给了负责喂马的驿递所小厮几块碎银子,安顿好牲口才扥了扥衣服往里面走去。刚走进驿递所就听到一阵争辩声,杨嘉臣微微变色,紧赶几步往声音来源处循声而去。

甘州驿递所是一座小三进的院子,前院接待上门来谈递运货物的官民,中间一进院落里设了一间挨着一间的库房,用于存放即将运出去或者已经收到还没有送到货主手上的物品,最后面就是驿递所官差的住所,和骡马等牲畜的圈舍了。

过去驿递所只负责为官家运送东西,官差们的薪俸自有公家发放,包括驴、马、骡子、牛等脚力的饲养所需也一概由行都司衙门供给。但是,自打到了万历朝这个规矩变了,驿递所这个原本作为官驿的分支机构被划出了官家的圈子。所内一应嚼用花费由各驿递所自负盈亏,行都司衙门不再承担发饷资费,每处驿递所只设置一名驿递官总负责,其他人员则交由驿递官自行雇佣。

这样的革新就意味着原来捧的公家饭碗要打碎了,递所里几十号人将没有饭吃。正所谓“穷则生变”,有人便想了主意,把递所从官家专有改为对外开放,只要拿得起递运银子,不论官民一视同仁。如此一来才算是没让驿递所倒了,大家都有饭吃不说,递所的口碑倒比以前好了许多。

近几年来百姓生活日益艰难,递所勉强维持着运转的同时,又开设了一项新营生,那就是简易客栈。当然,递所不比真正的客栈方便舒适,也没有饭菜提供,只是利用空置的房间赚取几个小钱,房屋简陋、价格低廉只有住不起客栈的人来投宿罢了。

杨嘉臣走进前院,就见一个穿着粗陋的汉子正在和杨嘉谟争论什么,一递一声的吵嚷惊动了前后院里十数人围拢来看。汉子明显是做惯了苦力的,赤着的上身肌肉虬凸,黑红的脸膛被浓密的络腮胡子遮去半张,看形貌像是个蛮不讲理的粗豪之人。

杨嘉谟是久经沙场的武将,身形也算魁梧了,但在这个汉子面前却顿显单薄。汉子堵在内院门口粗声粗气嚷道:“你讲道理倒是去住客栈呀,谁请你来这破落户了,八成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还神气什么!”

杨嘉谟一张俊脸气得通红,愤而骂道:“果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人心不古啊!什么时候竟沦落到被一个无知莽汉瞧不起的境遇了。小林,咱们走!”说着就要转身而去,却被那汉子一步跨上前挡住了去路。“你敢骂我是狗?也不打听打听郑三彪的名号,在这甘州城里便是都司、巡抚也要给我几分薄面,由得你这穷酸在此撒野!”汉子炫耀般地拍了把自己精赤的胸膛大声道。

原来这汉子叫做郑三彪。不管他有多大的名号,对于初到甘州的杨嘉谟来说并不构成威胁,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杨嘉谟冷哼一声,盯着比自己高了半头的郑三彪怒声道:“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今天的所作所为而后悔。”郑三彪虽是草莽,但也听懂了杨嘉谟话语里的警告,大声耻笑着向围观的其他人道:“看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在这甘州地面上,还真有这种不知死活的人呢?哎,我说这是在吓唬谁呢?

围观者基本都是驿递所雇佣的临时差役,的确对郑三彪十分给面子,都跟着哈哈笑起来,看向杨嘉谟的眼神里写满了自求多福的意味,个个都笑得幸灾乐祸。郑三彪歪头得意地睨着杨嘉谟,用教训的口吻又道:“年轻人,这年头哪有龙虎之人?英雄豪杰谁不想,可不是你这样的。我劝你还是跟祖父虚心认个错,念在你一个外乡人,我也便不跟你计较了,怎么样?”

杨嘉谟越听越是恼怒,直直对上郑三彪的眼神,一脸无惧道:“那我要是不答应呢?”郑三彪听闻顿时怒了,往后退一步摆出应敌的架势,瞪着一双牛眼喝问:“嚯?这是要跟爷动手吗?好呀!就让我来教你几招,好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清醒清醒!”

面对挑衅,杨嘉谟自然无惧,双拳一握“咔啪啪”爆响,说话就要出招了。杨嘉臣赶到看到的正好就是这一幕,他急忙上前拦住杨嘉谟,转头对着郑三彪抱拳赔笑道:“郑大哥见谅,我这兄弟初来乍到,有什么误会咱们尽可以坐下来慢慢解释。

郑三彪瞪眼看着杨嘉臣,上下打量了一通不确定道:“你是那个谁?杨什么来着……”杨嘉臣含笑答道:“小弟杨大郎,杨嘉臣啊!郑大哥莫非忘了大松山?”郑三彪猛拍了一把自己乱糟糟的头,恍然大笑:“自然记得,自然记得。那年在大松山得杨贤弟相助,一直铭记五内不敢相忘,说要再寻贤弟酬谢却苦于没有机会,不想你竟来了甘州了。太好了!”说着,热情地上前拉住杨嘉臣的手臂,咧着大嘴高兴地要请杨嘉臣入内去说话。

杨嘉臣笑呵呵地指着杨嘉谟介绍:“郑大哥,这位是我兄弟明宇,适才多有得罪,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郑三彪扬手捋了一把大胡子,哈哈笑道:“不碍事不碍事,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嘛!我原也不知道这位是贤弟你的兄弟,不然又何至于起了纷争,怪我怪我!”

杨嘉谟见其兄与郑三彪攀谈,还这般熟络的套交情,颇感意外之余也有些不好意思。又见郑三彪虽然言语莽撞形容粗豪,倒也算得是个性情中人,便心下释然、脸上带了笑道:“见过郑大哥,适才多有得罪,还请海涵!”郑三彪摆摆手大度地走到杨嘉谟面前,上下打量一通笑道:“嗯,兄弟这通身的气派真不愧是杨氏门中人,难怪适才能说出那一番话来,倒是郑某无礼言语冲撞了恩人的兄弟,还请你不要和我这莽汉一般见识才对啊!”

“哪里哪里,郑大哥乃性情中人,小弟仰慕得紧。”杨嘉谟亦是诚心实意的夸赞。二人杨嘉臣居中调停,互相达成谅解,一场龃龉就此化解。郑三彪一手一个拉着杨嘉谟兄弟往内院居处走,热情率直的性子倒也颇令杨嘉谟感到可亲。

到了内院正房入座,听杨嘉臣和郑三彪寒暄,杨嘉谟这才知道,郑三彪就是甘州驿递所的驿递官,而他与杨嘉臣之所以有交情,也是因为前年郑三彪运送货物途径大松山遭遇山匪,恰巧被正在大松山驻守的杨嘉臣所救,成了郑三彪的救命恩人。官办的驿递所沦为与镖局抢饭吃的地步,还不得不开设简易客栈来增加进项,从而才能维持生计。而偌大的行都司衙门却养活着好大一帮子可有可无吃闲饭的官员,这难道不是朝政腐败的一个标志吗?

杨嘉谟耳边听二人谈笑风生,粗粗扫视了屋内一圈便看了个八九不离十,甘州驿递所的买卖并不好做,且不论外面那些身着破旧的差役,便是唯一享有薪俸的郑三彪手头怕也是拮据得很,否则又怎么会穿着一双打了补丁的类似官靴样的鞋子?看步靴的颜色少说也得有两三个年头了,也亏得郑三彪这样体型的人,一双靴子还能坚持这么久而没有露了脚趾。

应该是杨嘉谟过于直白的眼神让郑三彪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所想,郑三彪毫不避讳地伸脚往前,指着自己脚上已经失去了本来颜色的靴子朗声笑道:“兄弟是在奇怪我这双靴子吧?说真话,毕竟是都司衙门发下来的,我也时常夸赞它足够结实呢!哈哈哈!”

郑三彪说笑完,又翘起脚尖以便让杨嘉谟能看得到鞋底,自我嘲笑道:“如今也只有这双官靴能证明,我老郑是个还在吃官粮的末等小吏了。”这话并不好笑,倒听得人无端一阵心酸。

杨嘉谟习惯性的皱起眉头,问道:“驿递官应该是从九品吧?看郑大哥的情形,似乎也过得不甚宽裕。”郑三彪耸耸宽阔的肩头,苦笑道:“倒让兄弟耻笑了,品秩尚能缀个最末,但这年头的从九品官吏跟普通百姓也没什么分别了,左不过就是个穷苦之人罢了。”

杨嘉谟眉头皱的更深:“郑大哥总爱说个这年头,是近几年生计才艰难起来的吗?”郑三彪还未回答,杨嘉臣抢先截住只管使眼色道:“明宇,要不你先去歇息歇息,我和郑大哥打听好了路径,好去行都司衙门签押入籍。

杨嘉谟理解,这是兄长变相在嫌弃他话多,便默不作声的站起来。脸色不虞地转身就走。郑三彪一见,连忙起身阻拦,又拉着杨嘉谟坐下,反而埋怨杨嘉臣道:“杨贤弟这是做什么?老郑落魄不假,可还不是那等病入膏肓了还讳疾忌医的人,既然小兄弟好奇便跟他实话实说又怎了,怕个什么?”杨嘉臣尴尬的笑笑,又向杨嘉谟递去一个只有兄弟间才能明白的眼神。

杨嘉谟自然领会,适才不过是兄长担心他问得详细,唯恐令郑三彪没面子难堪才出言阻拦,此时见郑三彪并不在意,兄弟俩都放了心,终于可以开诚布公了。“郑大哥,您既然把我留下了,我就斗胆问一个问题。”杨嘉谟笑问郑三彪。郑三彪拍拍杨嘉谟的肩头:“小兄弟,有什么话你尽管问。”

“驿递所担负着战时解运军粮、传递军情的重任,如今沦落至此都司衙门竟然都不闻不问吗?”杨嘉谟大胆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郑三彪长叹一口气,无奈而又愤慨道:“这年头的都司衙门哪里还管我们这等人的死活,早就成为肃王专用的私人衙门了,他们只知从百姓身上榨油水去巴结王府,便是有多的银子那些督抚尚嫌自家仓廪不够大,谁还能看到下面人的疾苦?

杨嘉谟听得也是义愤难忍,原以为在自己曾经驻军的那块地盘上就够糟心了,没想到就连行都司和巡抚衙门所在的甘州府城里面,也依然少不了官吏压榨、民不聊生的乱象。九边重镇兵家要塞,域外的瓦剌和鞑靼从未停止厉兵秣马对大明用兵。可以这么说,外敌一直对大明虎视眈眈,而朝内却抑武扬文,有些自命风流之辈尚且在那里鼓吹盛世繁华,吟柳颂风歌舞升平,而武将则基本上没有用武之地。吏治如此腐败,只有走进贫苦的最底层才能切身感受到真实的国情啊!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说的便是大明如今的情势了,只可恨却没有人意识到危机,但凡有此见识的也大多遭到嫉恨,早早的便被打压罢黜,生怕这长在大明躯体上的脓疮被别人看去而暴露什么。暗室屋漏、不见舆薪。这都是那些把持着朝政大权者的所为,其中宦官群体最为可恨,他们在朝野有着不可小觑的势力和顶天的权利。

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自身受到陷害差点含冤被斩一事中就可以看出,宦官的权势已经到了能够随意操纵军政的地步,尤其是东厂一众得势的太监,还被人们称作“内宰相”,由此不难理解,宦官群体猖獗到了何等地步?

堂堂一个皇朝,竟然要靠一群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宦来主断军国大事,而一干官员,甚至内阁大员也要看太监的脸色,凭他们的喜恶来治国理政,而皇上竟然形同虚设,只需赏花养鸟、沉溺美色便可……如此种种,想一想怎不令人呕血愤恨?

杨嘉谟恨声一叹,忧愤而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方一吟罢,郑三彪拊掌大赞:“得好!这歌子难得老郑能听懂,也常听戏园子里唱起,猛士豪杰不能镇守四方却整日里为三餐愁苦奔波,活在这样的朝代,真是让人憋屈!”杨嘉臣微微担忧地看着杨嘉谟,郑三彪都能喊出口的憋屈他却不敢轻易去附和,便是有着一样的襟抱又能如何?刚刚经历的那场噩梦就是前车之鉴,身为三品指挥使和六品镇抚的自家兄弟俩都只能引颈就戮含冤莫辩,发牢骚又能改变什么?

其实,杨嘉谟也是一样,他自己何尝不知,嘴上这般说的充其量就是牢骚无疑,真正能够做的实在有限,自身尚且难保,还谈什么男儿志气、匡扶社稷?

7

一番相谈宾主尽欢,郑三彪本与杨嘉臣是旧识,却和杨嘉谟更为投机,倒像他们两个才是久别重逢的故交,不消半日便亲亲热热地称兄道弟了。杨嘉谟隐去夜袭肃王府粮队的一段,只说小林是半路上意外所救的孩子,郑三彪听了十分热心,主动应承了送小林回家的事情,正巧递所有人出去,他便吩咐了将小林带上顺路送回去,算是帮了杨嘉谟一个大忙。

驿递所里因为费用便宜有很多人前来投宿,后院空置的房间住得满满当当,哪怕大通铺都塞不下一个人了。郑三彪看着粗鲁却是个周到人,连忙腾出自己在这里的房给杨嘉谟兄弟安置,他则回家住去了,言说家中还有个瞎眼的老娘需要侍奉,这让杨嘉谟和杨嘉臣感动之余又都颇觉过意不去。

郑三彪走后,杨嘉谟叫了驿所的差役来打听,才知道郑三彪在甘州城内根本就没有家,自己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而他所谓的瞎眼老娘,不过是原来在驿递所行走的一位差役病死后,剩下的一个孤寡瞎眼老妇人罢了。自打那差役死了,郑三彪就默默承担起了照顾其母的责任,这一侍奉就是好几年,直到如今。

原来郑三彪粗犷的外貌之下还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这便让杨嘉谟更加觉得其人可亲可敬了。

二人在甘州驿递所落了脚,纵然白日里与郑三彪相谈甚欢,可杨嘉谟依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倒不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隐秘,只不过此次罹难终究是杨嘉谟的一块心病,每每想起来都愤恨难平,他轻易不愿提及。若是让郑三彪知晓杨嘉谟的遭遇,以他的脾性少不了又是一通“这年头”如何如何的感叹,如今的杨嘉谟委实不愿意再添一份消极情绪了。因此上,那般不平之事与其说出来徒惹烦恼还不如三缄其口来得清净。

一路风尘而来,总算到了一个比较踏实的所在,尽管驿递所简陋杨嘉谟睡得却十分安然,这是他自打被侯太监拿了入狱到现在,大半年时间里睡得最为安心的一夜。杨嘉臣亦然。

翌日,兄弟二人睡饱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出门一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半声喧哗,只有院子一角的葡萄藤下,郑三彪正仰头仔细地盯着叶子捉虫,轻手轻脚的样子与他那壮硕的身形极为不符,看得人无端好笑,心情也便随之舒朗开来。

“郑大哥,请进屋里来坐。”杨嘉谟笑着招呼道。郑三彪扔掉捉到的一只虫子,拍拍手笑着走过来关心道:“杨兄弟昨夜睡得可还好?”说完,不待杨嘉谟回应,又自顾言道:“老郑这里条件简陋倒教兄弟受委屈了,招待不周实在是惭愧啊!

杨嘉谟拉了郑三彪进屋,含笑道:“郑大哥莫要如此,我们兄弟鸠占鹊巢累得你还要另觅住所已经叨扰太过了,你再这样客气可就是不把我们当朋友了。”郑三彪难得扭捏,搓着手进了屋,嘿嘿笑道:“杨兄弟到底是读书人,说起话来让我这大老粗竟无言以对了呢!”

杨嘉谟笑笑,陪着郑三彪落了座。“郑大哥来了。”杨嘉臣正好端了两碗白水从内间出来,向郑三彪打了招呼,递给杨嘉谟一碗笑道:“喝点水咱们就去都司衙门,如果顺利下晌就知道我们的去处了!”郑三彪接上说:“但愿把两位兄弟派到甘州五卫中的任意一个卫,我们兄弟见面就容易多了。”杨嘉谟接上说:“我感觉还是到远一点的卫所去,到了边关机会也多呀!”杨嘉臣不知可否:“兄弟呀,要是留到甘州的任意一个卫所,我看没有什么不好。”

杨嘉谟轻轻的啜了一口开水,举手投足间仿佛喝下去的不是白水,而是一杯上好的香茗似的:好吧好吧,都听大哥安排。”郑三彪歪头看着杨氏兄弟的举动,抿了抿唇犹疑着问道:“二位贤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杨嘉臣和杨嘉谟对视一眼,含笑回道:“郑大哥有话尽管说就是。”郑三彪其实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般是个大老粗,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道:“我前年在大松山初遇杨贤弟,那时贤弟便是镇抚,往那里一站威风凛凛,山匪们一听镇抚带兵来了,均都望风而逃,我们不但拣了一条命,而且才得以顺利的货物递运到了目的地。哈哈!

笑两声,郑三彪觑着杨嘉臣微笑的脸孔又问:“不知贤弟如今荣升到什么品阶了,这次到甘州来是公干还是?”杨嘉臣微笑不变,放下手中的水缓缓回道:“郑大哥何必如此谨小慎微,你是想问杨某如今为何如此落魄吧?”郑三彪急忙摇手否定:“不不不,贤弟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不解,不解……”

到底不解什么,郑三彪半晌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来表述,倒惹得杨嘉谟先笑出声来。“郑大哥豪爽之人,怎么也吞吞吐吐起来了?”杨嘉谟接上道:“其实我大哥说的不错,我们兄弟若没有落魄恐怕也不会到这里来,小弟我也便没有机会结识你这样一位朋友了。”杨嘉臣接着补充:“是啊!可见落魄也不一定是一件没有好处的事情,否则和郑大哥怎么可能再次遇见呢

见杨氏兄弟都没有忌讳,郑三彪松了一口气,大大咧咧道:“我就说嘛!以杨贤弟的品阶再怎么也不可能到我这寒酸门户落脚”“不过……”郑三彪又颇为好奇地问道:“贤弟沦落至此,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是正经的五品武将,像我这般人见了是要磕头参拜的,因何就到了如此境地了?”杨嘉臣苦笑一下,莫说五品的镇抚,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正三品的卫指挥使呢!一朝落魄成为罪囚,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落得个充边的下场,世袭的军职被褫夺不说,连普通小兵都不如了,想想自己和弟弟的境遇,真是比那窦娥还冤啊!

郑三彪问完观察着杨氏兄弟的神情,见杨嘉臣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方觉自己失言,忙起身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原不该这般失礼,还请杨贤弟勿怪!”杨嘉臣摆摆手,晲了眼旁边看不出情绪的杨嘉谟,叹口气道:“正如郑大哥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这年头有理也说不清,横竖都怪自己没成算才会遭了算计沦落至此,内中是非不提也罢!”郑三彪一听,瞪大了眼睛惊讶道:“遭人算计?这么说军中也有构陷诬赖之事不成?”

杨嘉臣压压手臂示意郑三彪稍安勿躁,感慨道:“军中又如何?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便也难免发生不平之事,这就看你的运道好赖了。”郑三彪点头认可:“贤弟不愧是当过镇抚的人,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有道理啊!”杨嘉臣无奈耸耸肩,这些道理还是他在大牢里悟出来的,那半年的牢狱生涯憋屈又愤懑,对着牢里那堆数了无数遍的苇草,他只有这么想着才能安慰自己,否则早都疯了。

“哼!”杨嘉谟突兀地发出一声轻哼,俊脸生寒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从不信运道之说,偏要和这世俗搏上一搏,一时落魄又如何?只要活着,总有扬眉吐气的时候。”此话一出,郑三彪更加手舞足蹈,崇拜地看着杨嘉谟道:“杨兄弟你这话我虽然不是太懂,但一听就莫名的让人热血沸腾,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但就是说不出这般文绉绉又长精神的诗句来,二位贤弟真是让老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杨嘉谟本不想提及自身的遭遇,说到这里也是适可而止,起身对杨嘉臣道:“大哥,我们这便去都司衙门吧!”郑三彪不明白杨嘉谟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只好也跟着起身热心相问:“去都司衙门可要我来引路?”

杨嘉谟默不作声抬脚便走了出去。杨嘉臣无奈一笑,对郑三彪客气道:“不敢劳烦郑大哥,我们兄弟自去就是了,那么大的衙门街面上打听着也就寻到了。”说完,向郑三彪拱拱手追着杨嘉谟赶紧走了。

郑三彪跟出门来,目送杨氏兄弟的身影拐出驿递所大门,自言自语道:“奇怪,看着小杨兄弟倒比镇抚还牛似的……哎官家子弟看不懂看不懂”念叨罢又去葡萄架下捉虫,忽地想起一事狠狠拍了一把大腿叫道:“糟糕,我怎么忘了告诉那兄弟二人,今日青崖郡主来甘州,一大早便张贴了告示要禁街的……”

郑三彪顾不得捉虫了,拔腿就追出大门去找杨嘉谟兄弟。跑到门外早不见了杨嘉谟兄弟的人影,郑三彪着急也是无用,只得挨着巷子出去再慢慢找寻了。

却说杨嘉谟好端端的心情,怎么一下子又晴转多云了看他一脸不快只顾低头行路的样子,杨嘉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随在身侧往街面上走来。出了巷子就是四通八达的大街,青砖铺地的街面今日犹为干净,零零散散开门营业的商铺前门可罗雀,更不见了昨日他们初到甘州时的那番人声吆喝,满城处处透着奇怪的清冷。

正愁找不到开口辞的杨嘉臣眼神闪了闪,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对冷脸的杨嘉谟道:怪了,今天的甘州府城跟昨天咱们来时不一样了,明宇你看到了吗?”杨嘉谟这才抬眼望街面上看去,环视一周点头回应:“确实。”

总算开口了!杨嘉臣暗暗吁了口气,他了解杨嘉谟的脾性,自小就是那种不高兴了就独自生气的闷葫芦,有时候他能一连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直到自己想通了才愿意搭理人的倔性子。

还记得小时候杨家各房住在一座府邸中,年纪相当的兄弟姐妹也有四五个,大家一起上族学,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毕竟都是小孩子,尽管先生常常在学堂上讲兄友弟恭和血浓于水的道理,但大家都没有什么必须遵守的意识,小打小闹和口角就不免时常发生。再加上祖父那时总是对杨嘉谟颇多偏爱,兄弟们便有些小嫉妒,暗中联手使个小坏,或是偷偷换掉杨嘉谟写好的书帖,或是故意打翻他的砚台溅他一身墨汁……总之就是希望祖父能不要光看到杨嘉谟的优点,而把目光多分散给其他人一些。

那时,杨嘉谟一被捉弄就是眼前这样的情形,阴着脸谁也不搭理,低头走路时像极了斗场上怒气冲冲却苦于无对手泄愤的斗牛。祖父曾说过,他们是金刀杨令公一脉相传的英雄门第,而众多孙子里,他独独只对杨嘉谟赞赏有加,说将来杨家满门前程如何全看杨嘉谟出息有多大。这话莫说他们小辈兄弟不服,便是各房的长辈们听了也嗤之以鼻,人人都觉得祖父言过其实了,已经能跨马上阵的几位兄长在军中都有了职务,难道还不如一个排行最小乳臭未干的幼童?

杨嘉臣不敢去回忆,就在之后的若干年里,杨家的儿郎们不断被送上战场,又不断运回来一副接着一副的灵柩,有些甚至连最后的尸首都没能带回来,只有轻飘飘孤零零的一尊灵位……大伯、二伯、三叔、四叔都战死沙场,连他们最喜爱的小姑姑也再没回来。祠堂里从高到低一排排的灵位便是祖父最骄傲的谈资,可是直到自己也跨马走上疆场,杨嘉臣才切身感受到,所谓的骄傲,所谓的英雄,那都是用鲜血换回来的,失去的亲人便是再多的荣耀也是唤不回来的,再多的赏赐也是难以估量的,哪怕高官厚禄位极人臣对于死者来说,都是一场空。

相信杨嘉谟看到和感受到的应该也是一样,甚至更为深刻吧!杨嘉臣想。他们两兄弟本不在一个卫所守边,同为世袭军职,同年进了军中,起点一样所得却终有差别。杨嘉臣不得不承认,祖父眼光是真的了得,杨嘉谟才华横溢文韬武略非常出众,还不到二十岁便荣升为正三品的卫指挥使成为杨家将后代中传奇样的人物,而自己升任镇抚还是不要命的一次次冲锋陷阵才得来的,可见杨嘉谟付出的比他是多多了。

这时候,杨嘉臣彻底相信了祖父的断言,杨家未来的希望和荣辱确确实实都系于杨嘉谟身上。对此,他没有嫉妒,更没有不服,浴血洗礼过的人才明白疆场的残酷,本事越大的人职责和肩上的担子也就越,他确信。

若没有这次的灾祸,没有侯太监的恶意加害,庄浪一战便不会那么惨烈,秦指挥也不会白白的牺牲。如果不是那种情况,杨嘉谟也不会情急之下擅离职守私动兵马去援助他。要是杨嘉谟不管不问这件事,他现在还在指挥使的位子上干的好好的……他这样做的后果他一清二楚,自己也是再明白不过了。可是,杨嘉谟却不顾后果的做了,这才落得削职充边的下场。而自己,如果对庄浪卫的安危不管不顾,那他杨嘉臣啥事都没有,正如杨嘉谟所言,他现在应该升任千户了……

说起这一切,杨嘉臣又一次在心里怨怪自己,是他连累了杨嘉谟啊!可偏偏杨嘉谟却非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让他这个当兄长的怎么过意的去?当时那种情形下,杨嘉臣除了选择和兄弟一起担当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了,即便庄浪最终成功守住,杨嘉谟功不可没,可面对侯太监的追究和军律的严苛,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却还是自己派人向杨嘉谟求援才惹出来的啊!

看着杨嘉谟眉宇间的抑郁之气,杨嘉臣深深自责,若是能够重来一次,他宁愿选择战死也不会派人去找杨嘉谟了。

“大哥,往那边走。”杨嘉谟下巴一指前面说道,这才打断了杨嘉臣的思绪。杨嘉臣往前张望了一下,点头:“好,听你的。”二人一边奇怪着甘州府城的异样,一边快步往街那头走去。刚走出眼前的街面,一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一个小校打扮的官兵高声呼喊着往前驰去。

杨嘉谟侧耳细听,那官兵喊的是:“郡主车驾已到城外,百姓人等尽皆回避!”“郡主?难道是肃王的千金来了”杨嘉臣好奇道。

杨嘉谟点点头:“应该是了。肃王子息众多,却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个郡主?”杨嘉臣猜想,以杨嘉谟的官职品阶,再加上或许曾到兰州的肃王府去谒见过肃王,对王府的事情应当也是有所了解的了,便感兴趣地问道:“传闻说肃王自来由王府庶子承袭,不知道什么原因?”

杨嘉谟想了想道:“你这一说倒还真是,这一任的肃王就是庶出,能以庶子承袭王位的人,大概都有这种心结,所以也愿意在选立世子的时候挑庶出来继承吧!”难得见杨嘉谟说个玩笑话,杨嘉臣给面子的笑了出来:“你这是什么说法,听着还蛮有歪理的。”

杨嘉谟不禁也展颜笑道:“不然呢?除此之外我可想不出那王府的高墙大院里为何还有这般不同寻常的规矩了。”二人正说着话,又是一名官兵骑马跑过,嘴里喊着和之前那名小校同样的口号,飞也似的驰过街头往城中心去了。杨嘉臣撇撇嘴道:“好大的排场!我算是知道今天城里为什么清冷了,原是肃王的不知哪个小妾所出的庶女来了。还百姓回避,城外的戈壁滩里倒是没人,嫌人多干嘛不在那儿修一座行宫去?”

话音才落,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杨嘉谟首先听到,反应极快地拉着杨嘉臣依墙而立,抬头往上方看去。他们身处的这里是街道的十字路口,头顶上方高高挑着一帘酒旗,却是一家两层高的酒楼。而此刻临街而开的二楼窗户边,一个白衣翩翩的年轻男子正擎着一杯酒好笑地俯视着杨嘉谟兄弟俩。“我说位大哥,你若够胆敢不敢跑到这条街上大声吼一遍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年轻男子笑嘻嘻地说道,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里盛满了笑意。

杨嘉臣想要回话,被杨嘉谟挥手阻拦住。既然全城戒严来迎接一位郡主,可见来的就不是杨嘉臣嘴里挖苦的那样,是个不怎么受肃王看重的郡主,而是在王府里颇得宠爱且地位尊崇的人物了。而楼上这人虽然笑脸相对,但话语里大喇喇的,有着挑弄是非的嫌疑,不知对方是何居心还是少理睬为妙。

杨嘉谟向杨嘉臣使了个眼色,示意马上离开此地今日既是郡主驾临那他们去办理入籍必将无功而返。没看到满街之上除了他们兄弟俩,再不见任何闲人露头吗?再往前走说不定还要受到斥责和驱赶,那便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先行回去,等明天再司衙门

刚抬脚准备离开,楼上的男子又出声道:“兄台这么急着走是在怕那些官兵吗?这可不像你的作派吧”杨嘉谟感觉出了什么,倏然变色,仰头看着男子沉声道:“是你?”男子双眼一眯笑道:“这位兄台并非贵人忘事的那种人,看来却还记得在下呢!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如此有缘,就看在那天并肩战斗的份上,不妨上来一叙?

杨嘉谟犹豫着没有急于答复,心中急速盘算衡量着要不要和这个人继续交往下去,以及交往之后会带给自己什么麻烦。见杨嘉谟不答,年轻男子又看向杨嘉臣道:“这位大哥说话我爱听,可有兴趣一起来小酌几杯,顺便骂骂大街笑笑别人呀?”

杨嘉臣一直以杨嘉谟马首是瞻,闻言也没有理睬男子的邀请,双目向杨嘉谟看去,等他拿主意。“呵呵!还道高山流水,原来竟是知音难觅。想不到兄台是这般拘泥之人,全不见那夜一番豪气凌云,当真无趣!”男子继续刺激着杨嘉谟,“呲溜”啜饮了一口杯中佳酿,神情幽怨地偏过头去。

看此人做派杨嘉谟很清楚这是在故意相激,想想自己如今既不是官身,更无余财在怀,倒也不必顾虑太多,便仰头微微一笑道:“阁下这般盛情相邀,我若不应承难免失礼,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男子挑了挑眉笑道:“那兄台还等什么,这便移步上来吧!在下恭候大驾。”

酒楼虚掩的大门从里打开,一个长相秀气大约二十来岁的妇人笑盈盈立在门中招呼道:“二位里边请。”

杨嘉谟笑笑抬步就要走过去,却被杨嘉臣轻轻一拉。“明宇,你认得此人吗?会不会有什么猫腻?”杨嘉臣担心道。杨嘉谟看了眼二楼好整以暇的男子,提高声嗓有意让他听到自己的言语:“萍水相逢有过一面之缘,再次邂逅不可不见。

说罢,自顾走进了酒楼。听说他们认识,杨嘉臣放了心,随在杨嘉谟身后也踏进门去。

8

二人刚进去,酒楼大门“咣当”一声便重新关闭,这次不是虚掩,而是结结实实的锁了起来。杨嘉臣转身盯住妇人,双手暗暗蓄势戒备地问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劝你们最好别打不该打的主意。”

妇人愕然,继而掩嘴大笑起来:“客官,你怎么这么想呢?人家做的可是正经买卖。”杨嘉臣拦住准备上二楼的杨嘉谟,挡在他身前依然提防不减,冷声问道:“正经买卖?我看未见得吧!为什么要把我们锁起来?”

妇人好笑地指了指身后:“外面全城都是官兵,我这家店又刚好在最显眼的地段,便是想卖人肉包子也施展不开的。”说着上下打量杨嘉臣一通,又笑道:“再说了,你一个七尺大汉,还怕我这柔弱小女子不成?”杨嘉臣被问得无言以对,但总归戒心难消,只瞪着眼前的妇人一脸质疑。

头顶上传来木地板与硬底鞋相磕的清脆声响,之前那丹凤眼男子倚着栏杆看下来,语气里带着三分责备七分宠溺道:“鱼丽,怎可对贵客如此无礼,还不请客人上来?”原来这妇人叫做鱼丽,倒是好一个别致的名字。

杨嘉谟闻言转身先行走上木阶,边走边吟道:“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丹凤眼男子在楼梯口迎接杨嘉谟,拊掌大笑:“不错不错!我便说是知己到了,果不其然。

杨嘉谟缓步到了二楼,拱手淡笑:“见笑了。”男子今日没有蒙面,一头披散的长发半数飘在胸前,好看且男女莫辨的面容与这双眼睛一经搭配,往人前一站露齿而笑的样子突显出奇异的俊美,却又刚柔并济恰到好处。只是……

杨嘉谟扫了眼对方一身洁白的衣袍,再看他脚上穿的高木屐,这幅打扮让人真是没办法品评,说句不客气的话倒像极了戏台上扮作地府勾魂使的那位白衣差官。男子并不介意,任由杨嘉谟打量审视,非但没有不舒服反倒笑眯眯地一撩长发,挥手道:“兄台,请!”

杨嘉谟收回视线,表情淡淡地往窗口那张桌案走去。二楼布置十分雅致,不像别家酒楼的大敞式铺排,而是用精美的雕花隔断分割成一间一间风格迥异相对独立的客座。这些客座沿用了河西独具特色的卧榻形式,高出地板尺余打制的座位上铺着西域毡毯,中间用黄花梨木做成的案桌不张扬却尽显豪奢,匠心独具而造价不菲,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够来得起的地方。

丹凤眼男子趿拉着木屐走近,对杨嘉谟笑道:“兄台不必拘礼,随意坐便是。”

杨嘉谟看着这样奢华的布置,难得窘迫地微微红了脸,只觉的自己十个脚趾头在靴子里头都不安起来。天知道他这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有多少天没有洗澡,多少天不曾穿过一双干净的袜子了。从阵前被侯太监带走的那天算起,两百余天的不堪经历,他早就忘了自己还是正三品指挥使时也曾锦衣华服脚不沾尘。如今,对着一个“劫匪”嫌疑人,他竟然连脱掉靴子都觉得难堪……

丹凤眼男子眼神微眯,看出了杨嘉谟的为难,爽直的笑道:“兄台随意就是,不必在意这些俗物。”说着对后面随上来叫做鱼丽的妇人道:“去把我的靴子拿来。”鱼丽福了福下楼。

很快另一名十七八岁长相更为秀丽的女子托着一双步靴上来,走到男子跟前弯腰道:“爷,您的靴子。”男子伸手拿了鞋穿上,对杨嘉谟笑笑,一转身连鞋踏上客座,坐定后招手道:“兄台,这样可还为难么?”

杨嘉谟心下颇为感动,他不指望有人能够感同身受,但总归被理解被照顾还是让人十分愉悦的。当下也不做作,抬腿迈上铺设着华丽毡毯的客座,一双沾满灰土的旧步靴瞬间在座上留下一个大大的脚印。丹凤眼男子毫不在意,哈哈大笑着为杨嘉谟斟上一杯酒,双手奉上道:“这才是我心目中兄台你该有的豪气,就这当浮一大白也!

杨嘉谟接过,看了眼碧绿的酒杯和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嗅了一口赞道:“好酒!”丹凤眼男子微笑着点头:“不是佳酿怎敢相邀贵人?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此间还有擅弹琵琶的绝色佳人,稍候兄台可以边听曲子边品佳酿。

杨嘉谟不多话,慢慢啜饮品咂,体味着酒水的醇美心下不禁暗叹:这确实是最醇正的葡萄美酒,用祁连山泉水和西域紫葡萄酿造而成,但近年来因为西域和大明不断冲突,剑拔弩张的局势下已经很少产出了,却不知道这家酒楼有着怎样的背景,竟还能尝到如此地道的佳酿?

喝完一杯,杨嘉谟对在各处转悠着看了一圈才来到身旁的杨嘉臣道:“大哥,来一杯吧,确实是难得的好酒!”杨嘉臣也不落座,自己动手取了一只酒杯,用握惯了刀枪的大手执起精巧的酒壶倒了一大杯,二话不说便牛饮般灌了下去。喝完,袖子一抹下巴撇嘴嫌弃道:“还是不如甘州老烧来得痛快。”

“牛嚼牡丹!”丹凤眼男子毫不客气地挖苦。杨嘉臣一听就要发作,被杨嘉谟及时出声打断:“大哥若喝不惯不妨另要一壶甘州老烧。”说着看向对面的男子笑问:“相信阁下不是吝啬之人吧?”男子瞥了眼杨嘉臣,挥手招来秀丽的佳人吩咐道:“玄襄,为这位客官另置雅座,上一壶咱们当地的甘州老烧

叫玄襄的女子声口清脆地应下,向杨嘉臣矮身一福道:“客官请随我来吧!”杨嘉臣不放心把杨嘉谟单独留在这里,推辞道:“不必了,我不喝酒只在这边看看便是。”玄襄见状用眼神向男子请示。“既是如此便不必强求了,你且下去吧!”男子温柔地挥挥手。玄襄一双大眼睛扫了扫杨嘉臣,嘴角含笑退了下去。

杨嘉臣自觉无趣,装作观赏酒楼布置的样子,往隔壁的客座边去转悠,心神却时时注意着杨嘉谟这里,看得出他还是不放心这个丹凤眼的男子,总是处在警戒状态。男子自然看出了杨嘉臣的想法,摇摇头便由他去了,目光移向缓缓品酒的杨嘉谟笑道:“兄台不打算问一问在下的名讳?”杨嘉谟抬眼看向窗外空旷的街道,淡淡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阁下若想让人知道自然会说,否则我问了有用吗?”

“哈哈哈!”男子闻言大笑:“兄台真是一个妙人!只不过承你谬赞在下实在惭愧,那夜之事非同小可,真面目示于人前到底多有不便,还请勿怪!”

杨嘉谟收回视线,看着男子严肃道:“阁下好像也没有要问我名讳的打算,却是什么缘故?”男子了然一笑,然后微微前倾了身子,低声而正经地说道:“若我说在下认得兄台,你作何感想?”杨嘉谟并不意外,那夜在官道上蒙面人最后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就猜测对方怀疑自己的身份是有的放矢。

“阁下希望我有什么样的感想?或者说,你认为我应该是怎么一副表情?”杨嘉谟略有不快地问道。男子是个天生自带笑脸的相貌,见问低笑着打趣:“兄台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了呢!好吧,算我没问。”说完又接着补充:“阁下、兄台的称呼到底是生分了些,咱们还是以真名实姓来相处的便当,说起来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子呢!

杨嘉谟听得惊诧,这人难道真的认识自己?当下不疑有他,张口便问:“这么说你也姓杨?”男子好笑地回答:“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原来你也姓杨。”杨嘉谟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被人家三言两语就套出了姓氏。“你在诈我?”杨嘉谟黑了脸,十分不快地问道。男子眼睛眨了眨,狡黠地笑起来:“谈不上谈不上,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罢了,可巧咱们还真就是一个姓,在下杨俊,字启民。不知兄台大名叫什么?”

杨嘉谟心里头不爽快,沉着脸并没答话,他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杨俊的人。一来气恼杨俊刚刚诈他,二来那夜联手祸害肃王的运粮队牵涉匪浅,他不准备在一时热血上头之后继续招惹是非,如今的自己还是越低调越好,不被任何人惦记才是最安全妥帖的生存之道。

见杨嘉谟不答,杨俊也不着恼,斟上两杯酒颇为真诚的道歉:“我知道兄台必定不是小心眼的人,适才一时无状多有得罪,这杯是赔罪酒,还请兄台不要见怪。”杨嘉谟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见杨俊真诚便暗暗消了火气,不甚热络道:“无妨。”杨俊双手捧了夜光杯奉上,满眼都是笑意:“既如此,请兄台喝了这杯中酒,咱们便一笑泯恩仇了。”

杨嘉谟无奈,接过酒杯在对方的注视下喝干了杯中酒。美酒下肚,一股醇厚的浓香从舌根蔓延上来,只觉齿颊留香余味悠长,当真不负佳酿之称。杨俊觑着杨嘉谟的脸色好转一些了,便又旧话重提:“此情此景,兄台真的不愿实名相告吗?总是这样叫着好不疏远呢!”

面对亦正亦邪、亦柔亦刚的杨俊,杨嘉谟也是没了脾气,只得敷衍道:“我姓杨这你知道了,就叫我明宇吧!”“明宇?”杨俊很有些玩味的重复一遍,忽地盯住杨嘉谟的眼睛敛容询问:“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貌似是个官家子弟还是个显贵人物来着,就是这个名字呢?”

杨嘉谟神情微动,避开杨俊探究的目光,含混其词地否认:“不会吧?我却是从未听说。”杨俊再也撑不住,双肩耸动极力憋着笑道:“我再敬一杯赔罪酒,明宇兄不可推辞。”

“你……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无聊!”杨嘉谟这回真的生了气。不知不觉间他又上了杨俊的当,还当杨俊真的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想不到他又是故技重施,连诈带蒙的来唬人。杨嘉谟不肯接杨俊奉上的酒杯,怒冲冲地站起来作势要走。杨俊放下酒杯急忙阻拦,拉住杨嘉谟的袖子连声劝道:“明宇兄莫恼,小弟再也不敢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杨嘉谟还是盛怒难消,一把甩开杨俊恼怒道:“你若无聊尽可自寻乐子,何须拿我消遣,是可忍孰不可忍!”杨俊嘴上忙应是,又上前拽住杨嘉谟不让他走,指了指窗外一本正经道:“明宇兄你听,现在你怕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杨嘉谟侧耳一听,似有为数不少的骏马从街面上行过,间或还伴随着盔甲上铁页碰撞的独有声响,车轮辘辘碾过青砖地……突然,一声尖利的呼喝飘进了敞开的窗户。“郡主出行,闲人回避!”紧接着,却是一个类似宦官的嗓。

杨嘉谟听着这声呼喝,顿时就想起了自己被押上刑场那日官差的声音,尖利中满含刻薄。杨俊敛容正经道:“明宇兄,你愿意眼看着肃王府欺压百姓而袖手旁观吗?”

交浅言深,杨嘉谟不愿意随便发表意见,冷着脸问道:“那又如何,甘州本就是肃王的藩地,胳膊还能扭过大腿去?”“那也不尽然!”杨俊眼睛里闪烁着一簇火苗,神秘道:“河西多义士,大约还有一些不甘于受奴役的人奋起反抗吧!”

杨嘉谟听出了这话里有话,出于本能的提醒:“你们不要胡来,这种事稍有出格可就是谋反,那要掉脑袋的。”杨俊嘴角掀起一丝笑意,嘲讽道:“明宇兄的出身跟我们这些草莽之人到底不同,此话虽为好意但总是听着官腔十足呢!”

杨嘉谟一怔,盯着杨俊的眼睛:“你对肃王府有什么企图我不管,但从头到尾百般试探,对我意欲何为不妨直言相告,无需打哑谜。”话音才落,杨嘉臣亦适时上前,一把掀开还拽着杨嘉谟的杨俊,横眉冷对地指责道:“我从一进门就发现这地方很可疑,原来竟是一个贼窝!你要造肃王的反别拉上我们,我们可是世代忠良之家。”

杨俊甩了甩手臂,扫了一眼杨氏兄弟,自顾端起酒杯慢慢饮着,不疾不徐道:“我知道你们是名门之后,我又何尝不是?”“你?”杨嘉臣不相信,不无嘲笑地挖苦道:“就你这样的也敢说是名门之后,哪个名门?黄巾还是绿林?”

杨嘉谟并不打算制止伯兄,尽管身陷囹圄差点砍头,最终得到一个死罪可恕活罪难逃的下场,但骨子里烙印的精忠报国思想却绝不会因为这个就轻易改变。那夜与肃王府的运粮队中救了小林,也不过是看不惯兵丁奴役百姓,夜里不让休息还要负重劳作而生出的愤懑,不得已与官兵动手已经让杨嘉谟十分不舒服了,又怎么能与杨俊的有意针对肃王相提并论?说到底自己便是没了官职也还是军户,不是江湖中意气行事的草莽。

被杨嘉臣一顿挖苦嘲笑,杨俊再好的涵养也是受不住了,“噌”一下站起身来,指着窗户外的大街愤慨道:“你们自己来看看,肃王府一个郡主出行是多大的阵仗?这都是民脂民膏堆起来的荣华富贵,我们只是要拿回属于我们应该拥有的那一部分,黄巾绿林的名声可是背不起。

“从来王侯将相都是百姓供养,骏马貂裘、金鞍华盖也是平常,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去想去做,这世界岂不是永无宁日了。”杨嘉谟淡淡道。他这么说并不是想要打击杨俊,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历朝历代不甘心的人为数不少,造反成功的也不是没有,但结果是什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十室九空……等下一个王朝建立,新的君主升座,休养生息体恤民情又能坚持多久?到了后来还不是照旧重复了上一个失败的王朝,而真正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只存在于史官的笔墨中,存在于文人的吟诵里。

杨俊好看的面容因气愤而略略有些扭曲,不得不承认杨嘉谟说的都是事实,但一股不甘屈服的执拗和对杨氏兄弟的失望,令他也失了理智,冷笑着回敬道:“你们出身官宦之家,自然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喝着百姓的血、吃着百姓的肉尚不嫌腥膻,又怎么会怜悯百姓之苦?最可恨奴役我们的身体也就罢了,却偏偏还要用道统教条来奴役我们的心智。什么天命所归,什么人臣顺命,都是愚弄人心的狗屁!”

杨俊越说越有些口不择言,杨嘉谟皱眉不悦。

杨嘉臣却勃然大怒地质问:“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打得你满地找牙?”“来呀!你出手呀!谁打谁还不一定呢!”杨俊针锋相对。杨嘉谟瞥了眼风度全无的杨俊,一拉杨嘉臣道:“大哥,咱们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嘉谟说着,一脚跨出客座就要离开酒楼。这次杨俊没有阻拦,气恼地立在座位上冷哼道:“是我有眼无珠,早看出你们和我不是一路人却还要心存幻想,此时知晓了我的跟脚再翻脸,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是好相与的吗?

杨嘉谟拦住冲动的伯兄,寒着脸问道:“那你想怎么样?非要扣着我兄弟跟你去造反,还是想杀人灭口?”杨俊显然也没想好怎么收场,见问略一愣怔,气恼着没有立即回答。正在这时,楼梯口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爷,曲子你们还听吗?”

杨嘉谟转头看去,一位长相清丽的佳人怀抱琵琶站在楼梯口,惊讶而又怯生生的样子任你再大的脾气见了都会烟消云散的。面对如此佳丽,三个男人都觉得尴尬起来。尤其杨俊,平素都是风雅自持翩翩君子的模样,此刻面红耳赤地争执,还穿着靴子高高站在本用来坐卧价格不菲的座位上,让他在大家眼里分外另类。

女子眼波流转,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掠过,最后盯住杨俊又柔柔问道:“爷,曲子还唱吗?”杨俊懊恼地坐了下来,瞥了眼杨嘉谟两兄弟,赌气道:“唱!因何不唱?把你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让客人见识见识重霞姑娘的风采。”又是一个以阵法名而取名的女子!杨嘉谟暗暗感到讶异。

这个杨俊外表风流粗看似乎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但那夜亲眼见他劫掠肃王府粮车,杀人毫不手软,显然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而且,这个人眼光毒辣颇有心计,虚虚实实连蒙带骗就把自己的身份套问了个七八分。最为可笑的就是,明知自家两兄弟是公门中人出身,还要软硬兼施的强求他们加入去对付肃王府。这样的人敬而远之也就罢了,委实不必倾心结交。

杨俊看出了杨嘉谟的心思,便大声道:那好吧,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杨俊的先祖就是当年给大宋朝立下赫赫战功的金刀令公杨业!

“什么?”这下令杨嘉谟兄弟俩人惊讶了:“你居然是金刀令公之后?”

杨俊理直气壮地:“怎么?不相信?我的先祖金刀令公有两个儿子,我是第二个儿子的后裔!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姓杨名俊,字启民!”

杨嘉谟把杨嘉臣挡在了身后,意思是稍安勿躁。因为眼前这个自称是杨家将后裔的杨俊,他还是有点信不过……

9

重霞见状轻移莲步缓缓上前,在离客座两步远处站定,微一矮身福了福向身后紧随而来的玄襄点点头。玄襄端着一方绣凳放好,便却步退了下去,临走还不忘瞪了眼杨嘉谟二人,不知道是在为杨俊出气,还是在怪责他们不识抬举,或许两者皆有吧!

杨嘉谟虽然无奈,实在觉得浑身不舒服,当此刻他不想走了既然杨俊自称是金刀令公之后,那就和他杨嘉谟兄弟是一家人。凉州杨家将到了甘州,好巧不巧,居然遇上了甘州杨家将。作为杨家将的后人,他十分有必要弄清楚,这个杨俊究竟是真的杨家将后裔还是假的?要是真的,他有义务把他引上正道,成为杨家将的中间力量;要是假的,他有责任把他的谎言戳破,让其无处遁形。无论真假,他都有必要搞清楚。

想必杨嘉臣也有着同样的考量,低声对杨嘉谟提醒道:“明宇,肯定是假的,我感觉这里是是非之地还是早走为妙!

杨嘉谟还想试一试真假,便故意点头赞同,看看这个杨俊有什么反应?兄弟二人才刚走出一步,就听杨俊低斥一声:“当真该死!”杨嘉臣隐忍不住,双拳猛地握紧刹住脚步回身喝道:“你骂谁?”一声大喝声音奇大,杨俊不由转头来看,奇怪道:“走便走了还想怎样?莫非以为我真拿你们没办法是不是?”

杨嘉臣恼怒道:“你说得倒轻巧,既然你是杨家将后人,应该是光明磊落之人,为何如此出口伤人,你说谁是该死之人?”也怪杨嘉臣生气,试问一个才从刽子手刀口下获救的人,岂能受得住别人死啊活啊的恶语相向。杨俊愣愣地看着盛怒的杨嘉臣,还有一边同样脸色不善的杨嘉谟,突然好笑着咧开嘴道:“二位莫非是误会了?我刚说那话指的是窗外街面上的不平之事,哪里针对你们了?不信,二位自己过来瞧瞧,我若胡说八道,情愿跪地认错。

杨嘉臣将信将疑,扭头向杨嘉谟看去等他定夺。杨嘉谟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性子,但看杨嘉臣颇有不肯就此罢休的意思,便扬了扬下巴指着窗口道:“大哥不妨去看一眼,我就在此处。”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既是告诉杨嘉臣自己会盯住杨俊谨防他搞什么小动作,也是在提醒杨俊别耍花招。

杨嘉臣领会,抬步往窗口边的客座走去。杨俊则眯眼睨着杨嘉谟笑道:“明宇兄如此提防,令小弟真是伤心。我本只为钦佩你侠肝义胆才有意亲近,而你却不肯折节相交,早知如此我又何苦自取其辱?

杨嘉谟淡淡回道:“你又说错了,所谓的侠肝义胆非我本意,我只是一个俗人做不来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事情。”“这倒也是。”杨俊又恢复了他的风雅,仿佛适才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的那个人不是他。杨俊轻佻地向重霞抛去一个眼神后,嘴角扯了扯吩咐:“重霞姑娘,怎么还不开唱?”

重霞害羞一笑,回以多情的一眼:“爷,您想听什么?”杨俊丹凤眼向杨嘉谟一瞄,低笑着问道:“明宇兄要走也不必急于一时,既要分道扬镳了何不耐心听完一曲,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杨嘉谟点点头停在了原地,决定听完曲子再走。他刚刚已经大致衡量了一遍杨俊,和他这间酒楼中已经照过面的几位女子的总体实力,不管是眼前这位故作柔弱的重霞,还是那个眼神犀利的玄襄,抑或是笑里藏刀的鱼丽,纵然功夫在身也绝不是自己两兄弟的对手。而仅凭杨俊,想要做些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大不了就跳窗而出,外面满街的官兵肯定也绝不允许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有反贼潜藏吧?到时候被动的可就不是自己,而是他杨俊了。

再说了,如果杨俊真的是杨家将后人,留下来搞搞清楚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打定主意,杨嘉谟缓步走回客座,依然穿着靴子跨上了毡毯。

杨嘉谟从容坐在杨俊对面,冷淡道:“开始吧!”这简单三个字却不自觉带着浓浓的威严,仿佛他还是那个正三品的指挥使,正在赴一场无足轻重的宴会。杨俊目中精光一闪,扬手吩咐重霞开唱。

铮铮乐音响起,重霞弹得却是一首“十面埋伏”,开始便有金戈铁马热血激荡的气势,听得人心神都为之昂扬不已。乐声一起,杨俊收起那故作风雅的一套做派,满面肃容地和着琵琶声吟唱起来,唱词却也并不陌生,乃是被誉为“诗鬼”的李长吉名作。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杨俊嗓音醇厚低沉,再配上重霞炉火纯青的琵琶技艺,唱得顿挫激越而又清傲愤闷,真就如同长吉附体一般,把那种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都酣畅淋漓地唱了出来。

一曲唱罢,“十面埋伏”还未奏完,在琵琶铮铮之鸣中杨俊眼睛里头微有潮意,满面诚恳地对杨嘉谟道:“明宇兄,你真的不相信我是金刀令公之后吗?

杨嘉谟没有回答,只定定看着杨俊的眼睛静待下文。杨俊郑重道:“我杨俊对天发誓,我绝对是金刀令公后裔。”说完,不顾杨嘉谟微微皱起的眉峰和眼睛里不可思议的质疑,又自顾接下去颇为惋惜地说道:“你可能不信,那也无所谓。祖上只是令公一脉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排行老二,再加上其他种种原因,自然不能和凉州杨府相提并论,因此难免凋零没落。

这倒真正出乎意料!杨嘉谟自己毫无疑问是令公嫡传一脉,也知道杨家旁支族人散落各地的事情,若是不出五服的亲族则一直保持着互相来往,却没有听说过在甘州还有杨俊这一支。杨氏乃是武将世家,族中各家基本上都是军籍,子弟们也是刚有长成便都自发前往军中,或承袭祖职或自己发奋稳步晋升,总之都在军中效力,鲜少有像杨俊这样沦为“劫匪”,眼下还预谋着“造反”的族人。

杨嘉谟端详着杨俊的样貌,质疑道:“天下姓杨的何其多,你说你家是凉州杨府的旁支,拿什么证明?”杨俊苦笑着回道:“我便知道你会有此一问。说实话,我拿不出任何证明,但我祖父、父亲活着时都曾说过,我家真的是凉州杨府的旁支,祖上也是军户只不过子息单薄又没有显赫的军功,慢慢便没人记得了。

“原来如此。”杨嘉谟淡淡道。心下却暗自思忖:“若杨俊真的是杨府旁支,那杨家将后裔无疑,何不趁机劝他及早回头归入正途,令公之后沦为匪贼委实说不过去。”见杨嘉谟肯于相信,杨俊脸上有着明显的欣喜,急忙又斟酒敬上:“明宇兄也姓杨,且是凉州口音,一定是杨府正统的后代了吧?

杨嘉谟接住酒杯,含混道:“应该算是吧!”杨俊一听拊掌笑道:“看来我的眼光不错,那夜见你出手是军中招式便猜到你是军中之人,今日再见得知是同姓,我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杨嘉谟饮了酒,面上也有了一丝浅笑,想着要劝杨俊走正道,便有意亲近微微透露了一点自己的身世:“你猜得不错,我家的确是军户,实话实说,你若有认祖归宗的想法,我倒是可以从旁引荐。”“真的可以吗?”杨俊显然对认祖归宗很是期待。

杨嘉谟颔首:“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不是我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杨俊丹凤眼里光彩熠熠道:“这可是我父亲一辈子的遗憾,他一直想得到杨府的认可。”

看来还有救。杨嘉谟判断杨俊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又打探道:“既然祖上也是军户,那你为何……”说了一半,杨嘉谟顿住留出余地,直接问人家为何做了匪贼,怕杨俊面子上也过不去。“唉!说来话长了。”杨俊长叹一声。

杨嘉谟一听便明白,关于杨俊这一支的过去恐怕又是一个很长很复杂的故事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劝杨俊,只能耐心听他述说,也好找出这一支族人混到如今这个境地的缘故。没办法,谁让自己就是杨府之人,且是正宗嫡系继承人的身份呢!召集约束杨氏族人,继承弘扬先祖遗志,让他们明理知事、自强上进,有担当、能托付,最重要的是具备精忠报国、匡扶正道之心,这都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啊!

只是,正当杨嘉谟做好了聆听的准备,打算安心在这里耗时耗力来扳正一棵歪脖子树的时候,杨嘉臣的一声喝骂突兀传来。“当真该死!”杨嘉臣指着窗外怒不可遏地骂道。

杨嘉谟和杨俊同时向杨嘉臣那边看去。杨嘉臣在隔壁客座中一脸愤慨,兀自指着外面的街道示意二人去看,十分气怒道:“这是个什么郡主,我看就是母夜叉来了也没有这般凶恶的。”

闻言,杨嘉谟和杨俊同时伸头往外看去。酒楼敞开的窗户视野开阔,地理位置也是极佳,完全可以看得清街面上发生的一切。

只见离着酒楼不远的大街上,两队威风凛凛的军士守在一架六匹骏马驾辕的豪华马车周围,各个利刃出鞘刀锋生寒,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而在马车前面,准确说是在辕马前面一丈远的街面上,一个穿着破旧的年轻妇人怀里紧紧搂着约莫只有五六岁大的一个孩子,满面惊惶浑身发抖地跪在当街。

此种情形一看也不难猜测,大约是这对母子不留神冲撞了郡主的车驾,然后遭到王府随扈官军为难的一处场景了。像这样的情景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妇孺之人便是借他们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和堂堂王府作对,估计就是无知顽童不听大人的话,跑出来玩耍而惊扰了行进中的车驾,如此而已。

一般遇上这样的事情喝斥几句,要是卫队官长是个暴脾气的,顶多甩几鞭子教训教训也就过了。但偏偏是肃王府的车驾,偏偏又是个性子极为暴躁的卫队长,这对母子便难逃厄运。穿着校将服饰的一名军官手中提着鞭子立在母子身前,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来人,给我拖下去斩了!”

妇人一听惶惶而泣,一边拼命磕头哭叫着求饶,一边依然将怀里的孩子死死护在身前,那孩子小小的脸蛋上有一道带血的鞭痕,眼睛木呆呆地状若痴傻,而小脸惨白得就像是一张白纸糊就。倘若不是真傻,那这个孩子八成就是吓坏的,或者是打坏的了,以至于成了这般面色。

妇人号喊不断哀求不断,但丝毫不能使得军官消气,从马车旁走出去两名军士,一人一个拉扯这对母子。见妇人不肯松手,一个军士照准她的后心就是一脚。妇人吃痛,往前一倾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却依然抱着孩子不撒手。

本来已经禁街的两面商铺、房舍的门窗不知何时悄然打开,许多双眼睛都或近或远地旁观着街面上残忍的一幕,但谁都不敢说一句话。肃王府啊!在甘州,那可是比皇上还要令人敬畏的存在,这里是人家的封地,他们都是肃王治下的蝼蚁。

外面鞭打还在继续,哭喊也在继续,酒楼里的“十面埋伏”已经奏完。重霞和另外两个女子也一同挤在另一扇窗户向外张望,三张美得不同的俏脸却有着同样的忧愤,都在为街上的一幕暗暗摩拳擦掌。

杨俊转回头看向杨嘉谟,义愤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百姓们流汗劳作辛苦供养着的主子,将士们流血牺牲拼死保卫着的藩王。敲骨吸髓尚且不够,还要作贱老弱妇孺,不把百姓当人看。”

杨嘉谟无言以对,也无意辩驳,毕竟一切就在眼前不容抵赖。别说是杨俊了,就是自己也气愤的恨不得跳下去救了这对母子,再把这些王八羔子教训一顿。“明宇兄。”杨俊喊道。一双凤眸之中风云涌动,沉声询问:“这样的藩王如何服众?你告诉我,怎么就不能反了他?”是啊,这样的肃王怎么让官民爱戴敬服?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是杨俊要造反的理由啊!

杨嘉谟痛苦的思索着说服杨俊的措辞,被杨嘉臣强行拉过来坐下后,缓缓问杨俊道:“你现在可还有军籍?”杨俊讥讽冷笑:“你是不是想说我若还是军籍就不该去做那些事情?那我很遗憾的告诉你,明宇兄,我杨俊早就被踢出军户籍了,如今是一个闲云野鹤之人,靠着一帮江湖朋友帮扶才有今日。”

见杨嘉谟皱眉,杨俊更为刻薄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江湖中人,在你们眼里我这样的人也早划入了草莽匪贼之流,你大概还会耻于和我为伍吧?

“不会,你莫要妄自菲薄。”杨嘉谟严肃道:“你是杨府的旁支也罢嫡系也罢,到底咱们还姓着同一个姓氏,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行事有些偏激罢了。”杨俊定定的看着杨嘉谟的眼睛,神情复杂地追问:“是吗?你真这么想?”

杨嘉谟重重点头,唤着杨俊的字真诚道:“启民兄,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会帮你认祖归宗,若有其他想法,我便不会管这一档子事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杨俊尤其是。听到杨嘉谟这样说,他竟突然生起一丝酸涩,眼眶微湿着笑了笑道:“你说的我信,可杨府的当家人怎么想?他们一定会以有我这样一个子弟而感到面上无光吧?整个杨府可都是正统持家,出了名的百年忠直氏族。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杨嘉谟听闻暗暗有点小欣喜,只要杨俊还有自卑,对得到宗族认可还有期待,那他就有很大希望成为杨家的优秀子弟,毕竟杨俊看起来还很年轻,孺子可教在他身上也是可以勉强一用的。

不过,杨俊此人,身上还存在着很大的变数。他身手不凡头脑精明,这是优点但同时也会因为这份聪明而过于自负而不服管束;虽行事不羁自命风流,但还算风雅。对于这样一个人,品行多有瑕疵难免被人诟病,肯定在所难免,最难办的还有一点,就是他性子偏激喜怒无常,自视侠义不遵礼法,看不惯的人事就要插手去阻挠破坏,甚至是纠结、聚众,杀人放火……

这样一个人想要彻底改造必定是不容易的,但既然他也是杨家子弟,杨嘉谟便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无论如何必须把他引入正途,最差也得消除他脑子里时时刻刻想着要造反的危险思想。

大街上的兽行已经升级到了极致,那军士一刀扎进了妇人的后背,紧接着军士抽出带血的军刀,高高举起对准了妇人怀里的孩子……

杨俊急忙把手里的夜光杯扔了出去,打飞了军士手中的军刀。还没有等军士反应过来,杨俊已经飞身跳下了窗户……

杨家谟见状,没有任何迟疑,也飞身跳了下去……

(完)

 

 作者介绍:

    陈玉福,作家、编剧,文化学者。甘肃凉州人,金昌市作协名誉主席,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甘肃省作家协会顾问、第六届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长中短篇作品散见《长篇小说选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电影文学》《光明日报》《文艺报》等50余家报刊。长篇小说、影视剧本等作品曾获国家年度金榜长篇小说奖、中国电视剧“飞天”“金鹰”双奖等30余种省部级、国家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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